【第三十四回】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 (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愤截舌)-《秋水堂论金瓶梅》

    此回全写权力的滥用。细读这一回,我们最终会发现,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

    韩道国随着应伯爵,来找西门庆为兄弟和妻子求情,西门庆不在书房,书童打发画童到“后边”请去。画童首先来到金莲处,被春梅一口骂走:“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儿地跑到这里来问!”可见西门庆先前在金莲房里何等之多,近来才改了腔儿,常在瓶儿处,也可见画童不够灵变。春梅一声唾骂:“贼见鬼小奴才儿!”传达了许多的醋意与不悦。再相比瓶儿屋里,瓶儿在炕上铺着大红毡条,为官哥儿裁小衣服,奶子抱着哥儿,迎春执着熨斗,西门庆在旁边看着——这种温馨的家庭情景,在西门庆真是何尝有过!金莲那边,不写其冷落,而冷落如见。其实金莲受宠时,娇儿、玉楼、瓶儿、月娘屋里又何尝不冷落,但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有金莲热,热人一旦冷落下来,凄凉况味不免更胜他人十倍。

    西门庆如今身为千户,相当于警察局副局长,几句话便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韩道国的问题。绣像本评点者眉批:“有权有势,想起来官真要做!”这已是西门庆第二次滥用手中权势为自己的亲信朋友办事:第一次用影写,虽然事情发生在韩道国之前,反而在韩道国告辞之后才由西门庆自家对应伯爵道出:是把刘太监兄弟盗用皇木盖房子的事情轻轻断开。有趣的是,关于刘太监的案子,西门庆的同僚夏提刑“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又拿着一百两银子来求西门庆。从西门庆嘴里,我们得知一百两毕竟还是小数目,“咱家做着些薄生意,料也过得日子,那里稀罕他这样钱!……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夏提刑恐怕还是嫌钱少才如此发狠。这件事,终于被西门庆主张着从轻发落。“事毕,刘太监感情不过,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锦缎子,亲自来谢”。这次西门庆倒没有不肯受——何则?鲥鱼者,美味也,用应伯爵拍马的话来说,拿着银子也难寻的东西也。正因如此,伯爵才极力形容得到西门庆分惠的两条鲥鱼之后,视为罕物儿的情形,以满足西门庆的虚荣心:“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坛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讽刺的是,西门庆随后告诉应伯爵说,夏提刑“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问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这话倒真亏他说得出口。再想第二十六回中整治来旺儿,西门庆曾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则夏提刑受贿,由来久矣。第十九回,指使地痞流氓整治蒋竹山,也是夏提刑把蒋竹山痛责了三十大板。这两次,西门庆都委实亏他“不问青红皂白”也。

    我读此书,每每赞叹应伯爵之为人:他的绝妙辞令固然不用说了,但绝妙辞令不是凭空来自一张嘴,而源于体贴人情之入微——也就是说,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令人快意或者不犯忌讳也。比如他为夏提刑开脱说:“哥,你是稀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既对夏提刑表达了体谅,实际上又是奉承了西门庆的家财丰厚有根基,“境界”比夏提刑高,不稀罕一百两银子这样的小钱,所以西门庆听在耳朵里面自然受用。

    那些捉奸的小流氓本想敲诈韩道国一家,结果韩家有西门庆出来为之作主,于是几个光棍儿反而被倒告一状,只好集资四十两银子,也来贿赂应伯爵。应伯爵来找西门庆的男宠书童,只说“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于是书童让他们“再拿五两来”,随后从这二十两银子里,抽出一两五钱买了金华酒、烧鸭子等美食来转求瓶儿。当瓶儿问他受了多少钱,书童告诉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四十两贿赂,一层一层使下去,平白便宜了这些中间人。尤其是应伯爵,先为韩道国说情,再接受对立面的贿赂,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作者写世情,写腐败,真是生动极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联想到前次的盐商王四峰,他下在监狱里,托了认识的乔大户,乔大户来找西门庆,西门庆又去求蔡太师,与几个光棍托伯爵、伯爵托书童、书童托瓶儿、瓶儿以花大舅的名义求西门庆,层层转托,层层受贿,有何二致哉!

    西门庆不接受刘太监的一百两银子,因为他哪里稀罕这个钱,只为了“彼此有光,见个情”,而那四十斤鲥鱼,远远比银子本身令他觉得“有光”。所以必分给应伯爵者,不是多么关爱伯爵,而是就算鲥鱼这样的美食,在家里面独吃有何趣味?必得有一溜须拍马的人赞叹一番,享受起来才更有意思也。写到这里,我们要问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权力绝不仅仅意味着钱财或者更多的钱财。从一方面说,权力意味着四十斤糟鲥鱼——有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的稀罕东西;意味着上等的物质享受而不仅是干巴巴的银子。从另一方面来说,权力意味着“有光”——一种不关钱财、也不关物质享受的虚荣心的满足。比如书童送给瓶儿的鸭子与金华酒,只不过是花了一两五钱银子买来的吃食而已,瓶儿手头何等有钱,哪里会是在乎一只烧鸭子和一坛子金华酒的人?瓶儿重视的分明不是美食,而是书童的奉承:“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重视的是感受到自己生子后在家里的地位和权势。自从瓶儿来西门庆家,总是想方设法讨别人欢心,还没有人如此来讨自己的欢心,瓶儿的欢喜之情,从一口一声叫书童“贼囚”就可看出。

    再到瓶儿对西门庆说情,就只以“花大舅”(到底不知是西门庆哪门子的“大舅”!)为借口,不消贿赂矣,西门庆却也立刻一口应承下来。这里作者再三强调“前日吴大舅来说”而西门庆未依,再次从侧面写出瓶儿之得宠。瓶儿又劝西门庆少要打人,为孩子积福,西门庆回言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俨然是秉公执法官员口气,讽笔可笑。

    春梅抱怨西门庆只顾和瓶儿喝酒,不想着多派个小厮去接从娘家回来的金莲,一方面写西门庆宠爱瓶儿;一方面写春梅护主(也是护自己、醋瓶儿);一方面又极写春梅心高气傲的神态:瓶儿给她酒,她不喝,说刚刚睡醒起来,懒得喝;瓶儿说金莲不在,你喝点酒怕什么,春梅立刻答说:“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里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意谓我哪里是怕我的主人,我只是自己不稀罕喝而已;瓶儿不能识人,才说出那样的话,难怪被抢白。于是西门庆便把自己手里的一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给春梅,春梅也只是“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西门庆喜爱春梅,春梅没有小家子气,都在这个细节里写出来了。

    金莲在回家路上,见到平安来接她的轿子,立刻问:“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评论者眉批:“随处关心,是妒处,也是爱处。”是极。试问金莲若不关心西门庆,何必关心他是否关心自己也?而平安正因为书童以送瓶儿剩下的酒食请众人却唯独忘记请他吃而生气,这里趁机学舌告状,挑拨离间,回说:“是爹使我来倒好!是姐使了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还存一线希望,问:“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活活写出痴心。然而旋即被平安把痴心打破,告以西门庆在和瓶儿喝酒。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哪里?”等到平安答说还在瓶儿房里喝酒,金莲的醋意、恨意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出来了。只因听说书童贿赂瓶儿,在瓶儿屋里喝了两盅酒,就诬瓶儿与书童有奸:“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

    平安只为书童忘记请他吃瓶儿剩下的那些酒食,便对书童兼对瓶儿都恨怨交心,一路上对金莲学舌,读者可以分明看出他挑拨之处、夸张之处、微微篡改事实以讨好金莲之处。比如明明是春梅看他年纪大些才叫他去接金莲,他却说是自己看见来安一人跟轿,怕不方便,才来的。然而先挑起金莲的怨怒,再说书童的坏话,便有孔可入:金莲怒瓶儿,便连带着怒贿赂瓶儿的书童也。平安也不可不谓慧黠了,但流言既害人,也可反过来害自己,于是下回终于被西门庆痛打了。

    这一回所写的那一伙整治韩二与韩道国老婆的人,都是地方上的荡子无赖、流氓阿飞之流。因为勾引韩道国老婆得不到手,才来借着捉奸报私仇。这帮人被作者起名“车淡、管世宽、游守、郝贤”——也就是扯淡、管事宽、游手好闲也。我们看这部书,虽然韩二与嫂子通奸伤风败俗,但作者也并不就歌颂捉奸者;虽然深深讽刺西门庆、夏提刑贪赃枉法,但也并不就把那些告状的人写作正面人;西门庆审问案子,虽说是受了贿赂,要宽宥韩二,但是他的逻辑也自有其道理:“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许上门行走?相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又说:“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来调戏他不成,捏成这个圈套!”只看字面的话,还偏偏都说到点子上。然而,虽然这些捉奸者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扯淡无聊之辈,但被西门庆痛责一番,打得鲜血淋漓,每家又花了大笔钱求上告下,出狱之后见到父兄家属抱头大哭,“每人去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也不敢来生事了”,则虽可恨可笑,而又复可怜。这些复杂而立体的描写,正是《金瓶梅》这部小说耐读之处。

    此回又反复写兄弟:韩道国有兄弟,刘太监也有兄弟,几个惹事的光棍流氓也有父兄,每人都在为自己的子弟奔忙,就连应伯爵也给自己的大哥送去一尾鲥鱼。唯有西门庆(还有陈敬济)就好像《论语·颜渊》里面孔子的弟子司马牛所忧虑感叹的那样:“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孔子的另一个弟子子夏为之排解道:“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人们一般来说都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话,却没有想到这是断章取义:四海之内皆兄弟是有条件的,就是自己必须首先是个君子。要“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否则亲兄弟恐怕都会反目成仇,还痴心想要四海之内皆兄弟,焉可得哉。

    词话本中,西门庆与李瓶儿闲话衙门公事一段,提到一个新近审判的案子,乃地藏庵薛姑子为陈参政小姐和一个叫阮三的青年搭桥牵线在庵里私会、结果阮三身亡一段故事。这个故事与明嘉靖年间洪楩编辑的《清平山堂话本》中《戒指儿记》、冯梦龙于大约十七世纪初期出版的《古今小说》(又名《喻世明言》)中第四篇小说《闲云庵阮三偿冤债》相似,唯参政作太常而姑子姓王。然据谭正璧《三言二拍资料·上》考:南宋洪迈《夷坚支志景卷》第三《西湖庵尼》条记载的故事也与此极为相类。传说《金瓶梅》是嘉靖年间作品[1],则到底是词话本作者受到当时流行的短篇话本小说影响,还是短篇话本小说的作者受到《金瓶梅》影响,似乎还很难言。最有意思的还在于比较冯梦龙在《情史》一书卷三用文言文对这个故事的重写:阮三与陈小姐吟诗作词,俨然才子佳人,与白话小说里面的形象又有了区别矣。文言爱情故事比起白话爱情故事,明显是作家炫耀自家诗词写作的媒介,故事反而成了次要的载体,男女主角所作的诗词才是聚光所在。所以故事本身固然重要,记载故事的文体更从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故事如何被讲述,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与陈鸿的《长恨歌传》的着重点、主题思想不同就是一例。而故事被讲述的方式最终也决定故事的内容(比如说人物形象的刻画),不应总觉得一定是内容决定形式也。

    绣像本虽然没有这个故事,但是第五十一回中,西门庆见到薛姑子出现在自己家里时,简要地把她的来历向月娘讲述了一遍,则二本相同。

    又,绣像本此回标题“后庭说事”乃一语双关:后庭者,言男宠也,但瓶儿内眷,也是“后庭”之人,而瓶儿也喜欢“倒插花”也。

    注释

    [1]按,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记载《金瓶梅》抄本时云“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则距《金瓶梅》成书最近的沈德符也不确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