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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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幼林和何佳碧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只见风尘仆仆的张小璐提着皮箱走进来,何佳碧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张小璐抢上一步扶住何佳碧:“妈妈,我回来了。”

    何佳碧霎时声泪俱下:“孩子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妈,是我,您不是做梦。”

    张幼林在一旁也很激动:“小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和你妈很想念你,你坐嘛,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一家三口相对而坐,张小璐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动情地说道:“爸、妈,我也想念你们,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还好,还好,小璐啊,这些年你在哪儿?”张幼林急切地问。

    “我参加了远征军,在缅甸打了几仗,这不,现在我复员了。”

    何佳碧睁大了眼睛:“天哪,我儿子居然也上战场啦?张家还没出过当兵的人呢。儿子,你打死过日本鬼子吗?”

    小璐颇为自豪:“那当然,还不止一两个呢,我开始当机枪手,后来长官说我有文化,让我去驻印军学驾驶坦克。缅北大反攻的时候,我是驾驶坦克参加战斗的,当时我已经是中尉军衔了,那一仗我们打通了中印公路,日军第三十三军全军覆没。”

    张幼林十分兴奋:“干得好啊,儿子,真给你爸长脸!”

    “彼得表哥……牺牲了。”小璐的语调低沉下来。

    何佳碧点点头:“我们听说了。”

    宋怀仁在家里独自喝着闷酒,他的小儿子凑过来想抓几粒花生米,宋怀仁伸手打了孩子一巴掌:“去,滚一边儿去。”

    “妈……”孩子哭着出去了。

    宋怀仁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嗨,快点儿,弄俩菜也这么磨蹭。”

    宋妻端着菜进来:“你这是跟谁赌气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菜也得炒熟了啊。”

    “妈的,这些日子是门头沟的骆驼——倒霉(煤)透了,事事搓火。”

    宋妻把盘子礅在桌子上:“谁跟你过不去跟谁干呀,别在外面生了气回来跟我们砸筏子,我还告诉你,北城的那个维持会长金爷,让政府给毙了。”

    宋怀仁吃了一惊:“金爷……还真给毙了?”

    “我早说什么来着?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得罪人的事儿不能干,可你听吗?现在崴泥了吧?赶紧想辙吧。”

    宋怀仁把筷子一撂:“妈的,怎么就没算计到会有今天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得从张幼林入手,于是菜也没顾上吃,起身去了张家。

    这当口,魏东训坐着汽车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他得意扬扬地从车里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急着进荣宝斋。云生热情地迎出来:“呦,这不是魏先生吗?好些年不见了啊。”

    魏东训上下打量着云生:“云生,喝,瞧这架势,你是当了掌柜的吧?”

    “您可真抬举我,铺子里现在人手少,我跟着王经理瞎张罗,得,您可是贵客,快请进。”

    云生陪着魏东训走进铺子,他吩咐徐海:“赶紧到后头请王经理去,就说魏先生到了。”

    “哎!”徐海应声而去。

    魏东训四处看着:“我有十几年没来了,还是老样子。”

    “不瞒您说,刚缓上来,日本人在的这些年,买卖难做,一直硬挺着,要不是光复,恐怕也熬不住了,您请坐。”

    魏东训坐下:“现在好了,抗战胜利了,该享受太平日子了。”

    “也得常有您这样儿的大客人捧场,买卖才能红火。”云生赶紧接上话。

    李山东送上茶来,魏东训端起茶碗:“哎,张喜儿在吗?我还欠着他一份人情呢。”

    云生叹息着:“咳,甭提了,那年日本人打南京,一炮把铺子打着了,他就没出来,宋栓也跟着捂里头了。”

    “啧,啧!可惜了的,还真守着铺子把命搭进去了……”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哎哟,魏先生,稀客,稀客,您今儿过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王仁山坐下和魏东训聊了起来。

    宋怀仁来到张家,他“扑通”一声跪在张幼林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东家,瞧在我多年为荣宝斋尽心尽力的分儿上,您就保我这条命吧,我当初真是悔不该跟日本人来往,我后悔呀……”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不屑地瞟了宋怀仁一眼,坐到了沙发上。

    张幼林抬抬手:“起来吧,我还有事儿,你先回去吧。”

    宋怀仁站起来:“东家,求您了。”他给张幼林深深地鞠了个躬,灰溜溜地走了。

    张小璐看着宋怀仁的背影:“爸爸,您怎么还留他在铺子里啊?”

    “这事儿我也想了好些日子了,一提让他走,他就哭天抹泪的,都来了好几回了,唉,毕竟是铺子里的老人,凭良心说,这十几年,宋怀仁为铺子没少卖力气,咱不能把事儿做绝。不过,老天爷要是让他遭报应,那可谁也拦不住。”张幼林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皱着眉头,“小璐啊,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日本人的傀儡、宪兵司令黄南澎和警察局局长崔建初,如今摇身一变,又当上了国民政府北平宪警联合办事处的正副主任,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我看国共两党早晚得打起来,往后的日子可不会像您想象的那么太平。”

    张幼林很惊讶:“这是干吗呀?跟日本人还没打够是怎么着?”

    “等着瞧吧,爸爸,今天下午我遇见赵三龙了。”

    “三龙?你没让他回来呀?眼下铺子里正缺人手儿。”

    张小璐压低了声音:“三龙投奔共产党了,跟吴雪谦在一起。”

    “这个吴雪谦,拐走了我一个能干的伙计。”张幼林转念一想,“也好,三龙自个儿有个前程。”

    从张家出来,宋怀仁琢磨起东家的话来了,“回去”可以理解为回家,也可以理解为回铺子,宋怀仁权当是后者,他向琉璃厂走去。路过翰文斋书店,不巧撞见了陈正科,陈正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吐沫,大声骂道:“认贼作父,不得好死!”

    宋怀仁装没听见,他加快了脚步。快到荣宝斋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王仁山和云生陪着魏东训从铺子里出来,魏东训站在车门口,又叮嘱了一遍:“王经理,您别忘了我们局长的托付。”

    “您放心,有好东西一定先给张局长送过去。”

    魏东训上了车,云生关上车门:“有空您就过来。”

    魏东训的车开走了,王仁山对云生说道:“张乃光回北平接收了司法局,像这种接收大员,我们还真不能怠慢。”

    什么?张乃光接收了司法局?真是天助我也!宋怀仁的眼睛不禁一亮,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搭讪着走过来:“经理,张乃光又回来啦?”

    “啊,这些日子有不少老主顾都回来了。”

    宋怀仁试探着:“那我跟他们联络联络?咱这买卖还得指着他们不是?”

    “愿意去就去吧。”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宋怀仁兴奋起来:“好嘞,保证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关系都接上,你就䞍好儿吧。”

    接下来的几天,宋怀仁马不停蹄地东串西串,他的办事能力没得说,果然把以前的老主顾基本上都拉回了荣宝斋。他一直盯着魏东训,接连请了三次,魏东训才勉强赏光跟他吃顿饭。

    在翠喜楼的雅间里,宋怀仁殷勤地给魏东训布菜:“您吃着,吃着。”

    魏东训没动筷子,他冷冷地说道:“宋先生,照理说我不该和你坐在一起,你知道吗?举报你的信可不少啊。”

    “魏先生,我也是没办法,日本人拿枪逼着你,不干行吗?再说了,我们东家、经理遇到事儿都往后缩,只有我豁出去当了出头鸟了,这也是为了荣宝斋呀。”宋怀仁一脸的苦相。

    魏东训正襟危坐:“为了荣宝斋?这就是你当汉奸的理由吗?”

    宋怀仁递过一个卷轴:“这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您瞧瞧,魏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还得麻烦您在张局长面前多美言几句。”

    《西陵圣母帖》?张局长不是从天津收来一幅吗?怎么又蹦出来了?这里面肯定有假,魏东训不动声色,他没接。

    宋怀仁把卷轴放在桌子上:“这是孝敬您的。”接着又拿出一个卷轴:“这件是宋徽宗的《柳鹆图》,是我孝敬张局长的。”宋怀仁颇为神秘地往魏东训身边凑了凑:“这两件东西是我们东家家传的宝贝,价值连城……”

    “张幼林的家传宝贝,怎么到了你的手里?”魏东训显然不信。

    “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两件宝贝早就被日本人抢走了,我这不是……跟日本人周旋,又给弄回来了。我知道您和张局长都喜欢字画,所以没跟我们东家说,专门留下孝敬您二位的。”

    魏东训半信半疑:“是吗?张局长下礼拜得去趟南京,你的事儿太大,我可做不了主,还是等张局长回来以后再说吧。”

    “不着急,不着急,先跟您这儿挂上号就行。”宋怀仁给魏东训倒上酒,他的心踏实了许多。在宋怀仁看来,只要魏东训把《柳鹆图》递上去,张乃光十之八九就不会难为自己了,他是识货的主儿,《柳鹆图》是闹着玩的吗?只要张乃光不较真儿,自己的事儿嘛,不过小菜一碟……宋怀仁越想越兴奋,仿佛他的事儿已然摆平了一般。

    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可张幼林还是差人把王仁山叫到了家里。桌子上放着几幅字画,都是张幼林私人的藏品,王仁山展开一幅看着,有些心疼:“东家,这么好的东西送人?真可惜了。”

    “那没办法,路得先铺上,银行的这几个人还得勤来往着点,这些日子买卖怎么样?”张幼林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

    王仁山显得颇为兴奋:“一直都不错,政府正在恢复建制,各厅局都已经开始办公,铺子连着跟铁路、司法、教育、财政局做了几宗大单生意,笔、墨、纸、信笺、信封都是大批地出,东家,多少年都没这光景儿了。”

    与王仁山不同,张幼林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他注视着王仁山:“这样的大宗生意,弄不好就成虚火,当年张勋复辟,额尔庆尼让庄掌柜的给宫里送去几百两银子的文房用品,结果只十二天张勋就完了,庄掌柜的就是为这事儿心里窝了一口气,才一病不起。”

    “跟政府交易是暂时不能结现,说是政府的办公费用还没到位,财政收入又暂时没有,不过……”

    张幼林打断王仁山的话:“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跟政府的大宗生意不能结现,铺子的应收货款就会越压越多,流动资金被长时间占用,到时候,资金枯竭,铺子怕是吃不消啊。”

    “哪能不想啊,可憋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熬到光复,到手的买卖明知不妥谁又能不做呢?东家,不瞒您说,我也为这事儿犯愁呢,眼看着铺子里的货走得差不多了,库也空了,咱们再补货,资金上确实捉襟见肘,现在只给人家订金是不成了,家家都在等米下锅,他们进原料也得用钱,特别是毛笔和宣纸,荣宝斋的货向来都是定制,不能随便在市场上乱抓,不赶紧订货,眼瞧着就接济不上了,这么大的铺子要是没东西卖……唉,难哪!”王仁山也忧虑起来,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更窝心的事儿恐怕还在后头,现在的经济形势是瞬息万变,怕就怕等我们好不容易收回货款,再遇上货币贬值。”

    王仁山大吃一惊:“您是说伪币不保险?”

    “日本人走了,南京政府肯定不会允许联合券再继续流通,财政部不定哪天就会有个说法,平兑还好,要是……”后面的话,张幼林没说出口。

    王仁山紧张起来:“政府总不至于算计老百姓手里的这几个钱吧?这可是咱自个儿的政府啊。”

    张幼林摇摇头:“这可说不准,还是有点儿准备好。”

    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二组的组长朱子华也毕业于清华大学,比张小璐高两届,在校时他们都是篮球队的,经常在一起打球,两人关系不错。朱子华家境贫寒,没少得到张小璐的接济,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张小璐的帮助,他几乎难以完成清华的学业。朱子华是个有良心的人,得知张小璐复员了,主动找到他,顺便也了解一下宋怀仁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在鸿宾楼的一个雅间里见了面,朱子华举起酒杯:“真没想到,你参加了远征军,还当了坦克兵中尉,缅北反攻时表现得很英勇,也立了战功,兄弟我实在是佩服。”

    张小璐颇感意外:“哦,你消息这么灵通?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都知道了?”

    “嗨!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你不必介意。”朱子华与张小璐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问道,“小璐,照理说,以你的资历和战功,在军队中应该有远大前程,可你为什么选择了复员呢?是效法古代名士功成身退吗?”

    张小璐笑道:“还效法古代名士呢,我哪有这么多心眼儿?事情很简单,战争结束了,国家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了,自然要裁军,把主要精力转到建设上,而我又不想当一辈子军人,所以就主动要求退伍了。”

    朱子华摇摇头:“战争怕是结束不了,抗战虽说结束了,可另一场战争保不齐又要开始了,到那时,你们这些预备役军官还是会被召回军队的。”

    “老朱,请恕我直言,我当年从军是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战,如果日本人一天不投降,我就决不停止战斗。可现在,我不会再回到军队里,因为如果战争再次爆发,将会是一场内战,是一场骨肉同胞自相残杀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我决不参加。”张小璐态度坚决。

    “你的看法未免有些书生气,内战不见得是件坏事,美国的南北战争也是内战,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打出了个强大的国家,打出了近百年的繁荣?”

    张小璐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不管怎么说,我决不参加内战。”

    “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个,我说件你这个荣宝斋的少东家感兴趣的事儿。”朱子华压低了声音,“政府要改换币制了,兑换比例是……”他食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下1∶200。朱子华把这个绝密的消息透露给张小璐,也算是对张小璐当年接济他的一份报答。

    张小璐看罢,大吃一惊。

    朱子华接着问道:“你们荣宝斋有个叫宋怀仁的吗?”

    小璐点头:“有,怎么了?”

    “我们收到不少关于他的检举信,说他日伪时期参与过一些迫害同胞的事。”

    “基本属实,他在日伪时期表现的确不怎么样,为了帮助井上村光搞古玩字画,连我父亲都受过他的威胁,不过……老朱,这好像不是你们保密局该管的事儿吧?”

    “怎么不是?在沦陷区出现的汉奸和日谍都归我们处置,这条原则,到现在也没变。”朱子华掏出了笔记本,“你详细谈谈。”

    和朱子华分手后,张小璐火速赶回家中,将政府要改换币制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张幼林立即差人去找王仁山。

    没过多久,王仁山擦着脸上的汗进来:“东家,什么事儿这么急?”

    “仁山,你可来了,还记得前些日子咱们议论过的事儿吗?应验了。”

    王仁山一愣:“伪币要作废了?怎么个兑换法儿?”

    张幼林伸出指头比画了一下:“1法币兑伪中储券200,真是黑到家了,当年鬼子再黑也不过是军用票1比法币10.4,你说说,好不容易把咱自个儿的政府盼回来,怎么比鬼子还黑心?”

    王仁山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天哪,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下可麻烦了!”

    “赶紧动手,找中央银行的薛主任,别耽误。”

    “我这就去。”王仁山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张家。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主任薛劲东正津津有味地在庆乐园里欣赏李万春的《大树将军》,王仁山不由分说,硬把他拉了出来。薛劲东颇为不满:“王经理,这是怎么说的?我听戏听得正上瘾,有什么事儿咱不能听完了再说吗?”

    王仁山拱手:“薛先生,这事儿您无论如何得帮忙,您放心,孝敬您的那点儿意思我今儿晚上就叫人直接送到府上,今儿个实在是失礼,改日谢罪,专给您定李老板的包场,您多包涵,多包涵!”

    “咱可就这一回啊,下不为例。”

    “那是,那是,就这么说定了。”

    薛劲东的姨太太也从戏园子里跟出来,她抱怨着:“有事儿白天行里头说去,大晚上的,弄得人家戏都听不全!”

    “太太,对不住,失礼,失礼……”王仁山一个劲儿赔不是。

    离开庆乐园,王仁山又马不停蹄地去找汇理银行的经理曹鸣盛,这位老兄可是真难找,王仁山打听到他的住处已经将近午夜了。曹鸣盛从上海调到北平,没有带家眷,他住在饭店里。

    王仁山急匆匆地往饭店的大堂里走,在门口,不小心被地毯边绊了个趔趄,门童赶紧伸手扶住他:“先生,您小心点儿。”

    王仁山没理会门童,他直奔前台:“给我查汇理银行的曹经理住在哪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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