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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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张幼林和张小璐进了铺子,王仁山迎上去,给于培楠介绍:“这是我们东家和少东家。”

    “您好!给你们添麻烦了。”于培楠依旧是彬彬有礼。

    张幼林坐下:“别客气,用什么东西尽管拿,前方战事如何?”

    “29军将士打得很顽强,拼着命也要夺回被日本人抢占的阵地……”

    宋怀仁从荣宝斋后院的侧门进来,听见前厅里有说话的声音,他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伙计们把宣纸和笔墨备好了,于培楠问王仁山:“您算算多少钱。”

    张幼林摆摆手:“什么钱不钱的,慰问打日本的国军,还能算钱吗?”

    于培楠听罢,心情激动,他深深地给张幼林鞠了一躬:“张先生,我代表北平学联感谢您!”

    “你们还有什么慰问活动?”

    “下一步要发动北平市民组织抗敌后援会。”

    张幼林一挥拳头:“好,荣宝斋也算一份儿!”

    张小璐把同学们送到大门口,宋怀仁这才阴着脸走进来,他小声嘀咕着:“这打起仗来,往后捐钱、捐东西的事儿还多着呢,都算谁的呀?”

    宋怀仁嘀咕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王仁山微微一愣:“算铺子的呀,还能算你身上?”

    “铺子的?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铺子里的伙计们不是还有人力股吗?说来说去,还不是得摊在大家身上?”宋怀仁显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他也没跟张幼林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账柜前,找出账簿,“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盘。

    张幼林沉思了片刻,站起身:“这样吧,王经理,支援打日本的钱都记在我的账上。”

    “东家,这哪儿成啊,打日本人人有份儿,我记在铺子支出的账上。”王仁山不屑地瞟了宋怀仁一眼。

    张幼林断然拒绝:“不,听我的,都记在我的账上。”说完,张幼林转身奔后院去了。

    往卢沟桥送慰问品的北平市民都聚在了一起,有挑着担子、推着板车的普通市民,有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手里打着横幅的学生,也夹杂着几位开着私家汽车的富家子弟。李山东和赵三龙每人推了一辆板车,上面堆满了荣宝斋捐赠的食品。

    于培楠手里拿着大喇叭开始喊话:“各位市民请注意,各位市民请注意,请大家排成两路纵队,两路纵队,马上出发……”

    赵三龙问李山东:“什么是两路纵队呀?”

    李山东指着前边:“你看,那不是嘛,两个人一排。”

    赵三龙和李山东站成了一排,不巧,前面多出一个市民来,赵三龙指着李山东:“大叔,我们是一块儿的。”

    “三龙哥,你站我后边去,都一样。”

    那市民附和着:“可不是吗,慰问打日本的国军,都一个样。”他仔细看了看李山东:“兄弟,我怎么瞧着你眼熟啊?”

    李山东笑道:“我是荣宝斋的伙计。”

    市民指着车上的东西:“你们铺子真没少捐啊。”

    “各位市民,现在出发,请大家跟上队伍,请大家跟上队伍……”于培楠拿着大喇叭走在最前面,率领着送慰问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队伍抄近道从八大胡同那边穿过,妓女们都挤在自家门口观看,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提着一包馒头从人群里挤出来,把馒头放在李山东的车上,冲他妩媚地一笑:“大哥,您帮忙给带去吧。”

    李山东咧开大嘴:“成,我告诉前方的国军弟兄,就说,这是八大胡同的娘儿们慰问他们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妓女的脸一红:“去你的!”转身钻进人群中。

    枪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队伍行进到卢沟桥附近,于培楠举起大喇叭:“队伍就停在这里,再往前走就危险了,请大家把慰问品原地卸下……”

    众人开始卸车,李山东卸着卸着停了下来,一群浑身是血、相互搀扶的伤兵从他们面前经过,李山东跑过去,拉住一个伤兵的手:“大哥,受累了,打得怎么样?”

    伤兵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日本鬼子,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们已经收回了回龙庙,铁路桥也快了。”

    赵三龙拿着一个大白馒头走过去递给伤兵:“大哥,饿了吧?先吃两口。”

    伤兵接过馒头,愣住了:“三龙?”

    “铁子哥?怎么是你呀?”赵三龙也认出了伤兵。

    李山东看看伤兵,又看看赵三龙:“你们……认识?”

    赵三龙意外见到家乡的亲人,显得很兴奋,脸上微微泛红:“这是俺那没过门的媳妇绣花她哥。铁子哥,你也当兵了?”

    铁子咬了一口馒头:“我当兵两年了,这是第一次打仗。”

    李山东递过水壶,铁子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赵三龙蹲下看了看铁子受伤的腿,对李山东说:“我送俺铁子哥上医院,这儿你照应吧。”

    “去吧。”

    李山东帮助赵三龙把板车上的食品卸下来,扶铁子在板车上坐稳,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人群中……

    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日方以“和谈”为掩护,迅速从东北、朝鲜等地调集重兵增援,并于7月28日对北平发起总攻。日军集中地面猛烈炮火和空军轰炸机轮番轰炸驻守在南苑的中国军队,中国军队伤亡惨重,第29军副军长佟麟阁、第132师师长赵登禹壮烈殉国。当天晚上11时,宋哲元下令全军向永定河南岸撤退,次日,日军进入北平,北平市民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沦陷生活。这是近代以来,继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1900年庚子事变之后,北平第三次被外国军队占领。

    井上村光身材笔挺,他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走进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的办公室。寺内寿一正站在墙边研究地图,听到门响,他转过身:“井上君,我已经恭候多时了。”

    井上村光行了个军礼:“司令官先生,抱歉,路上遇到骚扰,所以来迟了。”

    寺内寿一把井上村光让到沙发上:“令尊大人还好吗?”井上村光的父亲是寺内寿一在陆军大学就读时的老师,寺内寿一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前天刚接到家信,他老人家很惦记您,向您问好。”

    寺内寿一目光深邃:“我不会让老师失望的,这次调你来,希望你能更好地发挥才能,为天皇陛下效忠。”

    井上村光从沙发上站起来,立正:“请长官吩咐。”

    “坐下。”

    井上村光坐下,寺内寿一神情严肃:“北平是华北、东北、内蒙古三大战略区的结合部,在征服中国的战争中,北平将是向华北、西北进攻的最重要的战略基地。现在我们已经顺利占领了北平,考虑到战前你就在北平开展了一些工作,决定派你出任华北方面军驻北平文化联络官。”

    “是。”

    寺内寿一注视着井上村光:“北平是一个文化古都,我们不仅要从武力上征服中国人,更要从精神上征服他们,井上君,我知道你一直迷恋中国文化……”

    井上村光的眼神里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他的心动了一下。

    “……这没什么不好,征服也是门艺术,好了,去报到吧!”

    井上村光站起身,行军礼:“是,司令官先生。”

    从寺内寿一的办公室里出来,井上村光长长出了口气。这些天连续赶路,遭到了数次伏击,险些丢了性命,这下可好了,可以留在北平——他抬起头向四周眺望着,四合院里鲜花盛开、绿树成荫,远处前门的箭楼隐隐可见。不错,北平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他熟悉这座古城,热爱北平特有的文化氛围。井上村光没有坐车,他步行穿过熟悉的街道,慢慢走回了住所。

    井上村光又频繁地出现在北平的各种社交场合,他依旧是彬彬有礼,对以前认识的老朋友更加客气,不过,除了死心塌地要当汉奸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对他都敬而远之。

    十月的一天,金少山“金霸王”演《连环套》,井上村光也到戏园子里去凑热闹,不过,他的兴趣并不在台上,而是不时地环顾左右,和熟人打着招呼。他要以这样的方式尽可能缩短和大家的距离,实践中日亲善。

    红豆馆主溥侗正看得津津有味,张幼林轻轻地走进来,坐在溥侗身边。溥侗有些诧异:“您怎么晚了?”

    “铺子里有事儿,脱不开身。”

    井上村光就坐在溥侗的右前方,他回过头来,向张幼林致意。

    演到《盗钩》一场,金少山一句“莫非酒内有埋藏……”博得满堂喝彩,溥侗显得很兴奋:“张先生,‘金霸王’首开花脸组班,别的不说,就这一句,他的松竹社在北平就算立住脚了。”

    张幼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溥侗收起了笑容:“您好像……情绪不高?”

    “不是对‘金霸王’情绪不高,是最近的事儿,唉。”张幼林叹了口气。

    溥侗指了指井上村光,压低了声音:“他找过您了?”

    张幼林点点头,凑到溥侗的耳边:“日本人要给我个差事,我没应。”

    “糊弄糊弄得了,他也找过我,我装病来着,没见。”

    “您还去南京吗?”

    溥侗摇摇头:“不去了,日本人一来,那边的差事就算完了。”

    张幼林皱着眉头:“您成啊,关上大门自个儿过自个儿的,爱唱两句唱两句,不爱唱了,写写画画照样儿有饭吃。我那铺子可是在琉璃厂戳着,人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咱还不能硬顶,难哪!不瞒您说,我都有心把它关了。”

    溥侗睁大了眼睛:“别价,多少人指着荣宝斋吃饭呢?老弟,我也算一个,我看出这路子来了,名角能歇的都歇了,往后戏是越来越没的演,我就指望着在荣宝斋挂笔单挣饭钱了,您这是积德行善啊。”

    听罢溥侗的话,张幼林半晌没言语,直到散场,他才缓缓说道:“既然大伙儿把荣宝斋当饭碗,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关张,不过,溥先生,您手可得快着点儿,不能一压就是一年半载的,客人要画,伙计把尺寸给您送到了,抓点儿紧给人画出来,您那兰、竹也费不了多少事儿。”

    溥侗拱拱手:“一定,一定,张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来日必有好报。”

    张幼林苦笑着:“好报就不图了,能平安地过日子就阿弥陀佛了!”张幼林是清醒的,日本人以武力占领了北平,眼下,北平的百姓是任人宰割的角色,这样的处境还能存有奢望吗?

    宋怀仁想的和张幼林可不一样,他一无财产二无靠山,除了靠个人奋斗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外,无路可走。这么多年,他那鹰一般的眼睛时时关注着命运呈现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极其微小的转机,只要发现了,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牢牢地抓在手中,转换成向上攀爬的阶梯。宋怀仁遇见井上村光是在琉璃厂的海王村画店门口。那天下午,井上村光一身便装,混迹在人群里闲逛,宋怀仁从海王村画店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井上村光,他思索了片刻,便快步迎上去:“哟,这不是井上先生吗?可有七八年没见着您了,又到北平来啦?”

    井上村光打量着宋怀仁,他记不起这个人了。

    “井上先生,您不认识我啦?宋怀仁,我现在是荣宝斋的副经理了,您到我那铺子里去过。”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噢,想起来了,宋先生。”

    宋怀仁显得很殷勤:“您到荣宝斋坐会儿?”

    “我先逛逛,一会儿过去。”

    “得,我沏上好茶在铺子里等您,您可一定来啊。”就这样,宋怀仁主动搭上了井上村光这条线,并从此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潘文雅的堂弟潘文安从美国来到北平,出任北平慈济医院的院长,张幼林去位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和他见面。

    侍者带着张幼林走进西餐厅的一个包间里,潘文安迎上来,两人紧紧地握手,潘文安的汉语很流利:“张先生,早就听文雅说起过您。”

    “文雅在美国还好吗?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

    “胖了,再见着您肯定认不出来了,张先生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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