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兄弟重见-《天圣令(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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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恒怔了一怔,问道:“先皇不曾来过吗?”

    周怀政答道:“不曾。”

    赵恒再问:“也没有派人来过吗?”

    周怀政脱口道:“只有……”顿了顿,就道:“就王继恩自蜀中回来以后,就来探望过大庶人。”

    赵恒顿时起疑,低声问:“那王继恩是何时来的?他与大皇兄又说过些什么话?”

    周怀政就道:“奴才那时候不在,后来听说,王继恩来的时候,要求与大庶人单独说话。大庶人说,事无不可对人言,王继恩就没敢再说,悄悄地走了。”

    赵恒冷冷地问道:“此后再没来过吗?”

    周怀政垂首道:“奴才敢拿性命担保,王公公此后再没来过。”

    赵恒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轻叹一声:“那是自然,朕是最知道他的。十年了,大皇兄,还是朕的大皇兄啊!”

    紧闭了多年的南内宫门,被沉重地推开,那门似被锈住了,被推得“扎扎”作响,惊得里面的人个个神情紧张,不知所措。这扇门,从雍熙二年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开。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三年里,只不过是开一个小门送些必须品。

    这十三年里,头几年的皇后李氏、近年来王继恩虽然也来过,但也只是与楚王隔窗说话,像今天这样宫门大开,还从未有过。里面不过是王妃李氏带着几名老内侍,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想到赵恒会亲临这里,都吓得面面相觑,连跪下叩头请安都忘记了。

    此时被废的楚王元佐,正是坐于炕上,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欲要站起,却是一个踉跄,李氏忙扶住了他。

    赵恒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走得急切,叫得也是急切,人未至,声音已至:“大哥——”

    他正在扶着案几低头看地,听到这一声唤,竟是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如木偶般,僵硬地一寸寸抬起头来,赵恒都似乎能听到他脖子发出的喀喀之声。

    兄弟两人四目相对,恍若重生。那一刻,他似乎不再是皇帝,而依旧是那个孺慕兄长的弱冠少年。而他,也似乎不是那个自囚多年的废人,而依旧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

    也就是那一刻的恍神,回过头来,两人竟是有咫尺天涯之感。

    赵恒上前一步,赵元佐反而在赵恒上前一步的时候,本能站起地退后一步。

    赵恒怔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能出声。

    十多年不见,赵元佐两鬓已经斑白,整张脸因为多年的囚禁而变得苍白瘦削而枯槁,早已远非昔年那英姿焕发如天人般的皇子了,他挣开赵恒的手,艰涩地道:“君臣分际,礼不可废。草民元佐,参见吾皇万岁!”他似是好久没有说过话了,语声暗哑难听。赵恒还未回醒过来,这边赵元佐已经是磕下头去。

    赵恒似受到了惊吓,既恐慌,又受伤地退后一步,最终在袖中暗握了握拳头,上前搀住赵元佐,他的声音也是暗沉的:“大、大哥,我来接你了。”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赵元佐扶起来,硬按着他架到炕上去。但觉得他身上一股子寒意透骨,竟是叫人打个寒噤,当下定定心,就道:“我来接你出去,要为你恢复爵位,朝堂上还有许多事要大哥……”

    他说到这里,赵元佐忽然咳嗽了起来,生生将他的话打断,直至咳嗽声慢慢停息,才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元佐是待罪之身,已被废为庶人,不敢领受官家这一声大皇兄称呼。”

    赵恒此时正在说到一半,就当场怔住了,只觉得一腔热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顿觉得手足冰冷。但见赵元佐的眼神冷淡而疏离,两人虽然相距得如此之近,却只觉得隔得极远极远。

    赵元佐只觉得赵恒扶着他肩头的手不住颤抖,凝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充满了委屈和不解,那一刻神情仍似极那十几年前在他怀中撒娇的小弟弟,心头一动,待要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心中猛然一惊,暗道:“我这是怎么了,还当是十几年前吗?他如今是皇帝了,再不是我的小弟。”他的手在袖中颤动了一下,终于仍然垂下,转过头去,淡淡地道:“南内阴寒,不宜久呆。官家还是请回罢!”

    赵恒只觉得一股子气涌上来堵在喉头上,踉跄着退了两步,两手在袖内紧握着双拳微微颤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想要说什么竟是不敢开口,甚至连站在那里,都觉得难堪,为自己难堪,也是为大哥难堪。只得勉强维持住皇帝的尊严,强笑道:“好,那朕先去了,改日再来看望大皇兄!”也不等李氏等跪下送驾,转身待要离去,却听得后头赵元佐冷冷地道:“此处不祥之地,非天子所宜到的地方,请官家以后不必再来了。”

    这一句更如雪上加霜,赵恒顿觉得心头刺痛,他抚住心口,只觉得此处阴寒入骨,一刻也不愿意停留,疾步而出。

    他却不知,他走后,赵元佐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息。

    楚王妃见状不禁哽咽着:“王爷,你这是何苦。明明很挂念三弟,听说三弟被立太子,你高兴的很。方才你也很欢喜,可是为什么……”

    赵元佐长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了,他现在,不是我的弟弟,而是皇帝了。”我是被先皇所弃的废人,最好让世人都忘记我的存在才好,你如今是皇帝了,你还有无限的未来。过去的恩怨与你无关,所有的罪孽我一身承担。

    赵元佐想拿起放在椅边的书继续看,双手却颤抖不休,拿不起来。最终,书落地,两行泪落于尘埃,无声无息。

    赵恒匆匆出了南宫,站在宫巷中,一时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觉得满腔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伤感,说不出的愤怒,只差点要爆炸了。此时此刻,他根本没办法再无事人一般去崇政殿,哪怕那里还有大臣在等着,还有朝政在等着。可他知道,如今他此刻去处理任何的公事,都会无法心平气和,都会最终在不知何事上爆发脾气。

    皇宫虽大,他却找不着一处可以安静呆着的地方,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向,走了几步,再转向。最终他跺了跺脚,往梧桐院而去了。

    他本不准备今日还去梧桐院的。昨日只是想说看一眼她,可是谁知道就不由自主地歇息下来了。他对自己说,这样不好,这样对小娥不好,她才刚进宫,她不能成为别的靶子。所以他今天本不准备再去的,可如今,他竟又无处可去地再次去了。

    而这次他甚至忘记了再继续掩耳盗铃般从自己原来预设的那条从崇政殿暗门穿翠华殿再去梧桐院的线路,而是茫然地直接走到了梧桐院外,径直走了进去。

    这周怀政却是昨日并不曾跟随,也不知内中情由,见着皇帝从南宫出来,在分岔路口茫然地转了几圈,忽然间就朝一处走去,心中还是茫然。却见皇帝走到了后妃居所,进了一处院落。甚至都不叫人通传,自己就这么走了进去。

    周怀政心中诧异,还欲跟进去,却见皇帝摆摆手,叫他留在外头,自己就这么走了进去。

    此时房中已经掌灯,刘娥原也以为赵恒不再来了,不想却见脸色煞白,整个人怔怔地直走进来,也不理会她,也不说话,直直地走到书桌前坐下,竟是一言不发。

    刘娥从未见赵恒如此模样,虽然一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如此,也是跳了一跳。这边忙着侍女递了热巾子,轻轻为赵恒拭了脸,又轻轻地拭着手心,却见赵恒的脸色稍松了些,又亲手捧过热茶来,赵恒就她的手中饮了一口,便推开了。

    刘娥挥退左右,坐到了赵恒的身边,轻轻握起他的手,柔声道:“三郎,咱们以前说好了,什么事也都不会自己藏在心里。你若是不开心,只管对着我发脾气来出气,只是别闷在心里教我担心,好吗?”

    赵恒怔怔看着她,忽然长叹一声,沉默片刻,便把方才的事慢慢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已经是嘴唇煞白,怔怔地道:“大皇兄,他为何要如此待我!”

    刘娥轻叹一声,她与赵恒在一起十五年了,赵恒与赵元佐的兄弟之情,以及赵元佐当年之事,她自然是深知的。更有赵恒登基之前,有王继恩企图拥立楚王继位之事,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当真是一言难尽。眼见赵恒今日有般大异常态的情景,也不禁心疼。她轻叹道:“三郎,还记得那一晚吗,那是在揽月阁,你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是刚刚得到楚王发病的消息时……”

    赵恒轻叹一声,抚着刘娥的长发道:“怎么会不记得呢!唉,我原是个最省事的人,只愿做个太平亲王,逍遥一世足矣。明知道做皇帝最是烦恼不过的事,我争这帝位,只为着两个人。第一为着能够救大皇兄出来,第二是为着能够与你名正言顺地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可是为什么,大皇兄竟然会变得如此模样,却是叫人心寒心痛。”

    刘娥抬起头,望着赵恒轻声道:“三郎,昔年他是兄长,你是幼弟,凡事他包容着你爱护着你,你在他跟前使性子,不必有半分的忍耐。可是如今楚王在南宫囚禁了十几年,任何人处在这种位置,只怕都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的好性子。他又带着病,又是这样的性子,昔年连先帝都包容了他,三郎,你何事不能包容你的兄长呢!”

    赵恒怔怔地看着她:“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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