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两眼泪不干-《古龙文集·武林外史(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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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怜花笑道:“这次只怕轮不到我探路了。”

    朱七七推着沈浪道:“你先上去!你为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第一个走出去的应该是你。”

    沈浪微微一笑,轻巧地爬了上去。

    那出口很小,仅容一个人的身子。

    他探头出去……

    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好像结了冰。

    这地道外,竟赫然正是白飞飞那间到处都堆满了鲜花的屋子。

    难怪王怜花闻到了花香。

    难怪白飞飞可以化身为“幽灵宫主”。

    难怪快活王追踪不到“幽灵宫主”的下落。

    原来白飞飞住的地方,和那“幽灵鬼窟”本就有秘道相通的,她安睡时,不许别人打扰时,就正是她已化身为“幽灵宫主”的时候。

    现在,沈浪终于知道了这秘密。

    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快活王,正在那里瞧着他。

    数十柄引满待发的长弓硬箭,正对准了他的头。

    快活王得意地狞笑着,轻轻勾着手指,沈浪知道他只要稍有迟疑,他的头就要变成刺猬。

    他只有苦笑着走了上去。

    他的身子刚露出一半,腰后的“京门”“志室”两处大穴,就已被白飞飞的纤纤玉指点中了。

    然后是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

    现在,白飞飞斜斜倚在快活王怀里,笑得真甜。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四个人一排倚在墙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竟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落入了别人手里。

    他们竟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

    朱七七想哭,但却无泪。

    白飞飞瞧着他们甜笑道:“想不到吧,无所不能的沈浪,终于还是算错了一步。”

    沈浪叹道:“我的确早该想到的,若非有你带路,快活王本就不会找着我们,你将我们送到快活王手上,非但可以借刀杀人,还可以此向快活王卖好。”

    白飞飞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点,真的已经太迟了。”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你们如今总已该知道,本王所说的好助手,就是她,她一个人岂非已比十个金无望加起来都要好得多。”

    王怜花苦笑道:“她的确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厉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再多两个,天下的男人只怕都得自杀了。”

    白飞飞笑道:“过奖过奖。”

    熊猫儿厉声道:“很好,我很佩服你,但你怎会在那花神祠中,我却实在不懂。”

    白飞飞笑道:“别人都说沈浪被火烧死了,但我却不信,我知道沈浪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于是,我又想,我若是沈浪,我该往哪条路逃呢?……这自然只有一条路,所以,我就到了那里,果然瞧见了你们。”

    王怜花叹道:“沈浪瞧透了别人的心,但你却瞧透了沈浪的心,看来,沈浪还不如你。”

    朱七七突然冷笑道:“沈浪并不是不如她,只不过沈浪的心没有她那么黑,也没有她那样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王怜花叹道:“我早就说过,沈浪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快活王抚掌笑道:“此点你们与本王看法相同。”

    熊猫儿大声道:“你既瞧见我们,为何不令人动手?”

    白飞飞柔声道:“小猫儿,这点你难道还不懂么?我那时若唤人动手,非但未必能擒得住你们,说不定反而会被你们乘机冲出去……你们的脑袋虽不大十分管用,但武功却到底还是不错的呀。”

    熊猫儿恨声道:“所以,你就装成重伤的模样?”

    白飞飞笑道:“是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骗到你们的呀,我非但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而且还打了自己两拳……打得还真的很疼哩。”

    熊猫儿大声道:“你怎知不会被我们瞧破你并未真的身受重伤?”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自然不会来检查一个女孩子的身子,何况,那时天又黑得很,我的脸又真的很苍白……”

    朱七七咬牙道:“你怎知我们定会救你?”

    白飞飞娇笑道:“你们非但是君子,也是好人,正如这猫儿所说,他绝不会眼瞧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女子不救的,是么?”

    沈浪叹道:“那时我闭口不言,就是生怕你另有诡计,但你实在装得太像了……你若一直求我救你,我反会怀疑,但你却一见面就要我走……”

    白飞飞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愈叫他走,他愈不肯走的……朱七七,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朱七七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沈浪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白飞飞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沈浪喜欢你么?”

    朱七七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白飞飞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朱七七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

    她本不想在白飞飞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愈不想流泪时,它愈是偏偏要流下来。

    快活王搂着白飞飞,捋须笑道:“沈浪既除,本王此后已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熊猫儿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快活王道:“哦?”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

    快活王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熊猫儿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快活王轻抚着白飞飞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熊猫儿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幽灵宫主?”

    快活王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幽灵宫主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沈浪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也该结束这独身汉的生活了。”

    沈浪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

    “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白飞飞掴了一掌,白飞飞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意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沈浪道:“但……但你……你和他……”

    白飞飞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宰了你。”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幽灵宫主与快活王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兄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白飞飞盈盈走回快活王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王爷的了,王爷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快活王道:“养痈遗患,愈早除去愈好。”

    白飞飞道:“王爷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快活王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白飞飞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王爷听好么?”

    快活王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的事,本王随时都愿听的。”

    白飞飞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只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

    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快活王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白飞飞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后,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快活王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白飞飞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问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快活王道:“他一口就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白飞飞默然道:“如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得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快活王默然半晌,凝注着沈浪,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了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白飞飞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快活王抚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白飞飞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王爷将他们交给我的……”

    现在,沈浪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

    白飞飞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快活王就要将你们带回去了,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快活王难道要回家了么?”

    白飞飞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快活林,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是么?”

    王怜花喃喃道:“能瞧瞧快活王的老窝,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趁这时候进兵中原,反而退回老窝去?”

    白飞飞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他在进兵中原之前,自然还要许多准备,何况……”

    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沈浪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吃醋么?”

    沈浪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白飞飞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只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沈浪动容道:“你……你难道……”

    白飞飞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

    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王怜花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快活王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白飞飞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是浸过百毒的。”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毒死了他自己。”

    熊猫儿瞧着他两人,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兄妹……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朱七七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快活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白飞飞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可不止一个。”

    朱七七道:“你说!你说呀!”

    白飞飞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快活王,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晋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朱七七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白飞飞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绝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

    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

    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朱七七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白飞飞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

    她咯咯笑道:“告诉你,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为了‘死’而活下去的。生命既是如此痛苦,我只有时时刻刻去幻想死的快乐。”

    朱七七瞧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浪苦笑道:“难道你心里只有仇恨?”

    白飞飞转了身,将杯中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大笑道:“不错……死亡,仇恨,在我眼中看来,世上只有这两样事是可爱的;‘死亡’令我生,‘仇恨’令我活……”

    她咯咯地笑着,退出了门,石门“砰”地关起。

    但在这石室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疯狂的笑声。

    “死亡……仇恨……死亡……仇恨……”

    快活王果然在第二日清晨离开了快活林。

    这是个浩浩荡荡的行列,无数辆大车,无数匹马。

    快活王属下竟有这许多人,这些人在平时竟是看不到的,由此可知快活王属下纪律之严明,实非他人可及。

    快活林的主人李登龙夫妇与楚鸣琴始终没有露面,李登龙固然死了,但那廖春娇与楚鸣琴呢?

    这种人自然没有人过问。

    快活王所在之地,突然少去几个,甚至几十个人,都是很普通的,何况少的又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浩浩荡荡的行列,向西而行。

    沈浪、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辕上跨着四条大汉,在监视着他们。

    其实,根本无需任何监视,他们也是跑不了的,他们身上都已被点了七八处穴道,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是晴天,道路上扬起了灰尘。

    灰尘吹入车窗,吹在沈浪脸上,他的脸看来已无昔日的光彩,但他嘴角笑容,却仍然没有改变。

    纵然这是一段死亡的旅途,纵然死神已来到他面前,但沈浪还是要笑的,笑着面对死亡,总比哭容易得多。

    车声辚辚,马声不绝,就这样走了一个上午。

    突然一匹胭脂马驰来,白飞飞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面上的笑容,又已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可爱。

    她挥了挥手,跨在车窗外的大汉立刻跳了下去。

    王怜花道:“你可是为咱们送吃的来了么?”

    白飞飞柔声道:“是呀,我怎忍心饿着你们?”

    她一扬手,抛进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有熏鸡、鹿肉、大肠,还有些烧饼。

    王怜花等人这两天简直都可说没有吃什么,此刻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真是令人馋涎欲滴。

    王怜花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你若不解开咱们的穴道,咱们怎么吃?”

    白飞飞嫣然笑道:“我东西已送来,怎么吃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总不能要我喂你们吧,快活王会吃醋的。”

    她马鞭一扬,竟娇笑着打马而去。

    王怜花等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些食物,却吃不到嘴,这种滋味可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熊猫儿更是气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但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瞧着,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他简直要发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又在窗外响起,白飞飞又探进头来,眼波一转,笑道:“哎哟,你们的食量真小,这些东西看来就像动也没有动似的,是嫌它们不好吃么?”自窗子里伸入手,提起那包袱,远远抛了出去。

    一路上,沈浪他们就这样受折磨,白飞飞似乎只有瞧着别人这样受苦时,她自己才会开心。

    不到两天,他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朱七七显然的憔悴了,熊猫儿虽想怒骂,却连说话都已没有力气。

    第二日黄昏,夕阳照着道上的黄沙,天地间仿佛已成了一片凄迷的暗黄色,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苍凉的歌声。

    “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

    熊猫儿惨然一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见过这两句歌,我想:苍凉的落日,照着雄伟的玉门关,一个孤独的旅人,骑着马在夕阳下踽踽西去,那必是一幅撼人心弦的图画,我总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到这里……”

    王怜花道:“现在,你总算到这里了。”

    熊猫儿黯然道:“不错,现在我总算到这里了,但苍凉的落日在哪里?雄伟的玉门关在哪里……我什么都瞧不见,我只怕永远也瞧不见了。”

    朱七七用尽力气,大声道:“猫儿,你怎地也变了,怎地变得如此颓唐?你昔日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叹道:“你难道不知道,世上只有饥饿最能消磨人们的勇气。”

    朱七七默然许久,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窗外却有驼铃声响起。

    几条大汉开了车门,把沈浪他们扛了下来。

    夕阳映照下,黄沙道上已排列着一行长长的骆驼行列,有的骆驼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帐篷。

    极目望去,前面风沙漫天,正是出关的第一片沙漠“白龙堆”。到了这里,马车已是寸步难行。

    大汉们呼哨一声,就有两匹骆驼伏下身来。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

    那大汉冷冷道:“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

    说话间,熊猫儿已被塞入驼峰上那小小的帐篷里。

    朱七七黯然瞧着沈浪,她想到自己还能和沈浪挤在这小小的帐篷里,度过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突然间,只见白飞飞又纵马而来,咯咯笑道:“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走过夕阳下的沙漠,这是否也颇有诗意?朱七七,你想和谁坐在一起呢?”

    朱七七咬着牙,不说话。

    白飞飞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

    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王怜花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王怜花,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丝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朱七七心都碎了,嘶声道:“白飞飞,求求你……求求你,这已是我们最后一段路了,你让我和沈浪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

    但白飞飞头也不回,却早已去远了。

    王怜花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和沈浪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当成沈浪又有什么关系。”

    朱七七眼波绝望地瞧着沈浪,颤声道:“沈浪……沈浪……沈浪……”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沈浪的名字,每一声呼叫中,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那些大汉们都似已不忍卒听。深情的恋人临死前还要被人拆散,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朱七七又怎能不柔肠寸断,痛哭失声?

    沈浪温柔地瞧着她,一字字道:“你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段路的。”

    朱七七痛哭着道:“但我现在却情愿死……我现在死了,至少还能瞧着你。”

    熊猫儿瞧着他们,心里什么都已忘了,只剩下悲愤,绝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悲愤。

    他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让我活着,我绝不能就这样含恨而死。”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

    他悲怆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

    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沙中,帐篷也随风摇动。

    沈浪与熊猫儿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仿佛十分遥远。

    而朱七七……朱七七更像是已远在天畔。

    熊猫儿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瞧都不敢去瞧沈浪,他怕一瞧见沈浪,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沈浪却在静静地瞧着他,他的脸,距离沈浪还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

    夜已很深了,纵然近在咫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快活王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终于抬起头来。

    朦胧中,他只见沈浪的脸竟安详得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

    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

    熊猫儿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们又还能活多久?”

    沈浪缓缓道:“看情形白飞飞并不想杀死我们,否则她就绝不会用言语拦阻了快活王。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将我们折磨够,而我们只有活着时,她才能折磨我们,所以,她绝不会让我们死的……”

    熊猫儿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沈浪道:“有分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绝不可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白飞飞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

    熊猫儿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

    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傲的典型。

    熊猫儿忍不住自心底发出崇敬的一笑,叹道:“你和白飞飞,又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她的生存是为了死亡与仇恨,而你,你纵然死,却也是为了别人的生存……”

    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

    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

    “停步……扎营……停步……扎营!”

    呼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了下来。

    但沈浪与熊猫儿还是被留在这小小的帐篷里,直过了有约摸顿饭工夫,才有人将他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

    但此刻,他们却瞧见快活王那豪华的帐幕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

    两条大汉将他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朱七七。

    朱七七早已在期待着沈浪,此刻,她瞧见了沈浪,她目光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渴望。

    她渴望能投入沈浪怀中,渴望能与沈浪紧紧拥抱在一起,即使她将在这拥抱中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沈浪却被放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间相距虽不过咫尺,但在她眼中却仿佛天涯般遥远。

    她纵然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向沈浪那边移动一寸,她根本无法触及他那纤长的手掌,坚实的胸膛。

    她唯一能触及的,只是他那温柔的目光。

    她目光已和他融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融化,也是生命的融化,灵魂的契合,那正是没有任何力量所能分开的。

    那已不需任何言语来表示他们的心意。

    王怜花长叹一声道:“沈浪,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沈浪微微一笑,道:“没有人怪你。”

    王怜花苦笑道:“我虽然和她在一个帐篷里,但那罪却真不好受,她竟始终瞪大了眼睛,瞪着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断我脖子似的。”

    他长叹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虽然只不过是瞪眼瞧着我,我却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会怕她?”

    王怜花道:“我自然不是怕她,我只是怕她那目光,怕她那目光中所含蕴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无论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怕的。”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仇恨的力量,的确可怕得很。”

    王怜花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世上唯一比‘爱’更可怕的力量,就唯有‘仇恨’,我现在总算已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突听帐外一人大声接口道:“不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仇恨。”

    语声中,白飞飞已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织金的厚呢长袍,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看来就像是沙漠中最美丽的公主。

    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

    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应该已体会出仇恨是何滋味了吧。”

    没有人说话,朱七七已恨得说不出话来。

    白飞飞悠悠道:“我这样对你们,只是要你们尝一尝仇恨的滋味……在这以前,你们真的恨过什么人吗……”

    她飘飘走到朱七七面前,缓缓道:“但现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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