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 前 言-《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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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金虹道:“你已经一战,再加以长途跋涉,体力总难免更弱些,李寻欢在那里以逸待劳,又占了三分便宜。”

    荆无命道:“可是你……”

    上官金虹道:“你我若是连手,自然能致他死命,只不过……你怎知李寻欢是一个人去的?他若是和孙老儿在一起又如何?”

    荆无命道:“凭他们两人,也未必能……”

    上官金虹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许胜,不许败,一定要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手!”

    荆无命默然。

    上官金虹冷冷接着道:“何况,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荆无命道:“我还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荆无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胜人,就因为你的无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与剑势必都要日渐软弱……”

    荆无命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松开了,似已被说中心事。

    上官金虹道:“你从不动心,如今怎会有情,是谁打动了你?”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没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问你那人是谁,但你若想胜过别人,若想胜过李寻欢,就得恢复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复昔日的你,就得先杀了那令你动心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就转过身,不快不慢地走入了树林。

    荆无命默然半晌,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他的双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寻欢的心情就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

    郭嵩阳终于已安葬了,这名动天下的剑客,归宿也正和许许多多平凡的人一样,只不过是一抔黄土。

    他死得是否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李寻欢黯然,他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阳本可不必死的,不必死的人死,岂非有些痴?

    也许古往今来的英雄们,多少都有些痴。

    李寻欢自己又何尝不痴?

    铃铃紧紧跟随着他,忽然道:“你怎么知道上官金虹他们绝不会再来?”

    李寻欢道:“因为他们是当代的枭雄,枭雄们的行事总和别人不同。”

    铃铃眨着眼,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他们一击出手,无论中与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更有利的机会,他们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枭雄绝不会痴,所以和英雄不同。”

    铃铃道:“英雄都很痴么?”

    第四十七章大欢喜女菩萨

    李寻欢道:“痴并不可笑,因为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学得会这‘痴’字。”

    铃铃笑了,道:“痴也要学?”

    李寻欢道:“当然,无论谁想学会这‘痴’字,都不是件易事,因为‘痴’和‘呆’不同,只有痴于剑的人,才能练成精妙的剑法,只有痴于情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真情,这些事,不痴的人是不会懂的。”

    铃铃垂下头,似在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确懂了许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你就要走了,而且绝不会带我走。”

    李寻欢默然半晌,道:“至少我会先陪你回去。”

    铃铃道:“那么,我们为何不走地道?那条路岂非近得多么?”

    李寻欢道:“我可不是老鼠,为何要走地道?”

    他笑了笑,柔声接着道:“只有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欢走地道,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他自己心情虽然沉重,却总是想令别人觉得开心些。

    铃铃果然笑了,道:“好,我听你的话,以后绝不做老鼠。”

    李寻欢仰面向天,长长吸了口气,道:“你看,这里有清风,有明月,还有如此清的流水,这些事,那些专走地道的人哪里能享受得到。”

    铃铃笑道:“我倒宁愿天上挂的是月饼,地上流的是美酒……”

    她咽了口口水,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肚子实在饿了,饿得要命,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厨房,做几样好吃的……”

    她语声忽然顿住,因为她已嗅到一阵酒菜的香气,随风传来,这种味道在深山中自然传播得特别远。

    李寻欢道:“炸子鸡、红烧肉、辣椒……还有极好的陈年花雕。”

    铃铃笑道:“你也闻到味道了?”

    李寻欢笑道:“年纪大了的人,耳朵虽也许会变得有点聋,眼睛也会变得有点花,但鼻子却还是照样灵得很的。”

    铃铃道:“你可嗅得出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镇上那小店绝没有这么好的酒,也做不出这么好的菜。”

    铃铃道:“何况那小店早就关门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消夜。”

    铃铃摇头道:“绝不会,这镇上住的几十户人家我都知道,他们日子过得都很节省,就算偶尔想弄顿消夜吃,最多也不过煮碗面,打两个蛋而已。”

    李寻欢沉吟着,道:“也许他们家有远客来了,所以特别招待……”

    铃铃道:“也不会,绝没有一家的媳妇,能烧得出这么香的菜。”

    她嫣然一笑,又道:“这里能烧得出好菜的只有一个人。”

    李寻欢含笑问道:“谁?”

    铃铃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她又皱了皱眉,接着道:“所以我才奇怪,我还没有下厨,这酒菜的香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时他们已转出了山口。

    李寻欢忽然道:“这酒菜的香气,就是从你那小楼上传来的。”

    长街静寂。

    山林中的人都睡得早,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了,但一转入枫林,就可发现那小楼上依然是灯火通明。

    不但那酒菜的香气是从小楼上传来的,而且楼上还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

    铃铃怔住了。

    李寻欢淡淡道:“莫非是你们家的小姐已回来了?”

    铃铃道:“绝不会,她说过至少也要等三五个月后才会回来。”

    李寻欢道:“你们家的客人本不少,也许又有远客来了,主人既不在,就自己动手弄些酒菜吃。”

    铃铃道:“我先上去瞧瞧,你……”

    李寻欢道:“还是我先上去的好。”

    铃铃道:“为什么?这些人既然在楼上又烧菜,又喝酒,闹得这么厉害,显然并没有什么恶意,你难道还怕我先上去有危险不成?”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也很饿了。”

    他抢先走上小楼旁的梯子,走得很小心,似乎已感觉到有人在小楼上布了个陷阱,正等着他上去。

    那些酒菜的香气,正是诱他来上当的。

    楼上的门是开着的。

    李寻欢一走到门口,就呆住了。

    他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么多,这么胖的女人。

    他这一生中见到的胖女人,加起来还没有现在一半多。

    小楼上的地方虽不大,也不算小,像李寻欢这么大的人,就算有一两百个在楼上,也不会挤满的。

    现在楼上只有二十来个人,却已几乎将整个楼都挤满了。李寻欢想走进去,几乎都困难得很。

    小楼本来用木板隔成了几间屋子,现在却已全都被打通,本来每间屋里都有一两张桌子,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桌子都已并在一起,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菜,堆得简直像座小山。

    屋子里坐着十来个女人,她们都坐在地上,因为无论多么大的椅子她们也坐不下,就算坐下去,椅子也要被坐垮。

    但谁也不能说她们是猪,因为像她们这么胖的猪世上还少见得很,而且猪也绝没有她们吃得这么多。

    李寻欢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巧有一大盘炸子鸡刚端上来,这十几个胖女人正好一起在吃炸子鸡。

    那声音简直可怕极了,任何人都无法形容得出,小孩若是听到这种声音,半夜一定会做噩梦。

    堆酒菜的桌子旁铺着七八张丝被,最胖的一个女人就坐在那里,还有五六个男人在旁边围着她。

    这些男人一个个都穿着极鲜艳的衣裳,年纪也都很轻,长得也都不算难看,有的脸上还擦着粉。

    他们身材其实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这女人一比,简直就活像个小猴子。这女人不但奇肥奇壮,而且又高又大,一条腿简直比大象还粗,穿的一双红缎软鞋,至少也得用七尺布。

    那五六个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捶背,有的在替她扇扇子,有的手里捧着金杯,在喂她喝酒。

    还有两个脸上擦着粉的,就像是条小猫似的蜷伏在她脚下,她手里撕着炸子鸡,高兴了就撕一块喂到他们嘴里。

    幸好李寻欢很久没吃东西了,否则他此刻只怕早就吐了出来。他平生再也没有瞧见过比这更令人恶心的事。

    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反而大步走了进去。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着他。

    被十几个女人盯着,并不是件好受的事,尤其是这些女人,她们好像将李寻欢看成只炸鸡,恨不得一起伸出手将他撕碎。

    无论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变得很局促,很不安。

    李寻欢并没有。

    就算他心里有这种感觉,表面也绝对看不出。

    他还是随随便便地走着,就算是走上金殿时,他也是这样子,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无论谁也没法子使他改变。

    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眯了起来。

    她眼睛本来也许并不小,现在却已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线,她脖子本来也许并不短,现在却已被一叠叠的肥肉填满了。

    她坐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座山,肉山。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淡淡地笑了笑,道:“大欢喜女菩萨?”

    这女人的眼睛亮了,道:“你知道我?”

    李寻欢道:“久仰得很。”

    大欢喜女菩萨道:“但你却没有逃走?”

    李寻欢笑道:“我为何要逃走?”

    大欢喜女菩萨也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忽然间,她全身的肥肉都开始震动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随着她震动了起来,本来伏在她背上的一个穿绿衣服的男人,竟被弹了出去。

    桌上的杯盘碗盏叮当直响,就像地震。

    幸好她笑声立刻就停止了,盯着李寻欢道:“我虽还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的来意我已知道。”

    李寻欢道:“哦?”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是为了蓝蝎子来的,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她杀死我那宝贝徒弟,就是为了你?”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所以你想来救她?”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眼睛又眯了起来,带着笑意道:“想不到你这男人倒还有点良心,她为你杀人,倒还不冤枉。”

    她一挑大拇指,接着道:“但蓝蝎子也真可算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讲义气,有骨头,她杀了我的徒弟,非但没有逃走,反而敢来见我,以前我倒真未想到她是这么样的一个人,跟你倒可算是天生的一对儿。”

    李寻欢并没有辩驳,反而微笑道:“女菩萨若肯成全,在下感激不尽。”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想将她带走?”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若已杀了她呢?”

    李寻欢淡淡道:“那么……我也许就要替她报仇了!”

    大欢喜女菩萨又笑了起来,道:“好,你不但有良心,也有胆子,我倒真还舍不得杀你。”

    她的腿一伸,将伏在她腿上的一个男人弹了起来,道:“去,替这位客人倒酒。”

    这男人穿着件滚着花边的紫红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却已缩了起来,脸上居然还抹着厚厚的一层粉。

    看他的五官轮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以前认识他的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子。

    只见他双手捧着金杯,送到李寻欢面前,笑嘻嘻道:“请。”

    一个人落到这种地步,居然还笑得出来。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也用双手接着金杯,道:“多谢。”

    他无论对什么人都很客气,他觉得“人”,总是“人”,他一向不愿伤害别人,就算那人自己在伤害自己。

    金杯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斗。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这些男人谁也比不上你。”

    那穿紫花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过来,笑嘻嘻道:“李探花千杯不醉,请,再尽这一杯。”

    李寻欢怔住了。

    这男人居然认得他。

    大欢喜女菩萨皱眉道:“你叫他李探花?哪个李探花?”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只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大欢喜女菩萨也怔住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发了直。

    小李飞刀!

    近十余年来,江湖中几乎已没有比他更响亮的名字!

    大欢喜女菩萨突又大笑起来,道:“好,久闻小李探花不但有色胆,也有酒胆,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

    那男人笑嘻嘻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就叫艺高人胆大!”

    李寻欢一直在盯着他的脸,忍不住道:“却不知阁下是……”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么?”

    大欢喜女菩萨目光闪动,忽又笑道:“你的人他虽已不认得,你的剑法他想必还是认得的。”

    那男人咯咯笑道:“我的剑法……我的剑法连我自己都忘了。”

    大欢喜女菩萨缓缓道:“你没有忘,快去拿你的剑来。”

    那男人倒真听话,乖乖地走到后面去。

    后面还有刀勺声在响,一阵阵香气传来,这次炒的是“干炒雪腿”,正是滇贵一带的名菜。

    那男人的身形虽已有些佝偻,但走起路来倒不慢,还不到半盏茶工夫,就捧着柄乌鞘长剑走了出来。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来,露一手给他瞧瞧。”

    笑声中,她已将手里的大半只炸鸡向这男人抛了出去。

    只听“叮”的一声,剑光一闪!

    这男人拧身,拔剑,剑光匹练般飞出,剑花点点。

    大半只炸鸡已变成四片,一连串穿在剑上。

    李寻欢失声道:“好剑法!”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法,如此迅急的出手,最奇怪的是,他使出的这一招剑法,李寻欢看来竟熟悉得很,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还仿佛曾经和他交过手。

    这男人已笑嘻嘻走了过来,道:“这鸡炸得还不错,李探花请尝一块。”

    黄澄澄的炸鸡串在碧森森的剑上,果然显得分外诱人。

    碧森森的剑光宛如一池秋水。

    李寻欢悚然失声,竟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夺情剑!”

    这男人掌中的剑,竟是夺情剑。

    望着这男人,李寻欢全身都在发冷,嗄声道:“游龙生,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的游少庄主?”

    这男人笑嘻嘻道:“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你到底还是没有忘了我。”

    他似乎笑得太多,脸上的粉都在簌簌地往下落。

    这真的就是游龙生?这真的就是两年前雄姿英发、不可一世的少年豪杰?

    李寻欢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实在梦想不到这少年竟会变成如此模样,他不但为他悲痛,也为他惋惜。

    但游龙生自己却似已完全麻木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慢慢地将挑在剑尖的炸鸡取下,挑了一块最肥的,放在嘴里咀嚼着,喃喃道:“好,味道果然与众不同,能吃到这种炸鸡,真是口福不浅。”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藏剑山庄的厨子做不出这么好的炸鸡来么?”

    游龙生叹了口气,道:“他们做出来的炸鸡简直就像木头。”

    大欢喜女菩萨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这种炸鸡么?”

    游龙生道:“吃不到。”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过得开心不开心?”

    游龙生笑道:“开心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道:“蓝蝎子和我,若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游龙生似乎又想爬到她脚下去,笑嘻嘻道:“当然是选我们的女菩萨。”

    大欢喜女菩萨抚着肚子大笑起来,咯咯笑道:“好,这小子总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她忽然指着自己的咽喉,道:“来,往我这地方刺一剑,给李探花瞧瞧。”

    游龙生道:“那不行,若是伤了女菩萨,那怎么得了,我也要心疼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骂道:“小兔崽子,凭你也能伤得了我,放心刺过来吧!”

    她居然抬起了头,伸直了脖子在等。

    游龙生迟疑着,眼珠子不停地在转,突然道:“好!”

    这“好”字出口,他剑也出手。

    但见寒光闪动,如惊虹,如掣电。

    游龙生剑法之快,虽不及阿飞,但也可算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李寻欢曾经和他交过手,对他的剑法自然清楚得很。

    大欢喜女菩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居然连动都不动,她若是个男人,倒真像一尊弥勒佛。

    剑光已闪电般刺入了她咽喉。

    第四十八章女巨人

    游龙生不但剑法快,手里用的“夺情剑”也可算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李寻欢对这柄剑的锋利也清楚得很。

    他不信有任何人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这一剑。

    只听一声惊呼,游龙生的人竟突然弹了出来,跌坐在李寻欢身旁的一个胖女人身上。

    这女人吃吃地笑着,搂住了他。

    再看那柄剑,还插在大欢喜女菩萨的咽喉上。

    但大欢喜女菩萨却还是好好地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瞧着李寻欢。

    李寻欢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大欢喜女菩萨,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将这柄剑夹住。这种功夫别人非但没看到,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只听她吃吃笑道:“胖女人也有胖女人的好处,这话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剑柄一直在不停地颤动着,到此刻才停止。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女菩萨的功夫,果然非常人能及。”

    这一点也不得不承认,因为谁也没有她那么多肥肉。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我也听说过你的飞刀,百发百中,连我那宝贝干儿子都躲不开你的一刀,你自己当然也觉得自己蛮不错的,是吗?”

    李寻欢没有说话。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就是仗着你那手飞刀,才敢到这里来的,是吗?”

    她缓缓将夹在脖子上的剑拿了起来,带着笑道:“但你那手飞刀能杀得了我么?”

    李寻欢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不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了,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将蓝蝎子带走?”

    李寻欢道:“想。”

    大欢喜女菩萨脸色也不禁变了变,但立刻又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极了,你想用什么法子将蓝蝎子带走呢?”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慢慢地想,总会想出个法子来的。”

    大欢喜女菩萨眼睛又眯了起来,道:“好,那么你就留在我这里,慢慢地想吧。”

    李寻欢笑道:“这里既然有酒,我多留几日也无妨。”

    大欢喜女菩萨道:“但我这酒可不是白喝的。”

    李寻欢笑道:“你想要我怎样?”

    大欢喜女菩萨眯着眼,笑道:“本来我还嫌你稍微老了一点,但现在却愈看你愈中意了,所以,你也用不着再想别的法子,只要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我就让你将蓝蝎子带走。”

    李寻欢还是在笑,悠然道:“你不嫌我老,我却嫌你太胖了,你若能将身上的肉去掉一百斤,我就算陪你几个月也无妨,现在么……”

    他摇了摇头,淡淡道:“现在我实在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大欢喜女菩萨面上骤然变了颜色,冷笑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好!”

    她忽然一挥手。

    坐在李寻欢四侧的几个胖女人立刻站了起来。

    她们的人虽然胖,但动作却不慢,腿一伸,人已弹起,四面八方地向李寻欢包围了过来。

    这几人中最瘦的一个,身子也有两尺宽、一尺厚,几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道肉墙,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屋顶很低,李寻欢既不能往上跃,也不能往外冲——看到这些女人身上的肥肉,他简直一看着就恶心。

    但这些女人却愈挤愈近,竟似想将他夹在中间,他的飞刀若出手,纵能击倒一人,别的人照样还是要冲上来的。

    若是真的被她们夹住,那滋味李寻欢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只听大欢喜女菩萨大笑道:“李寻欢,我知道连少林寺的罗汉阵都困不住你,但若你能破得了我这肉阵,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她笑声愈来愈大,整座小楼都似已随着她的笑声震动起来,小楼下的木架,也被压得吱吱发响。

    李寻欢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了铃铃。

    铃铃根本没有上楼。

    她自然不会眼看着李寻欢被困死,她一定在想法子——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整座楼都垮了下去,只听“哎哟、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满屋子的人也随着跌了下去。

    屋顶也裂开了个大洞。

    李寻欢身形已掠起,燕子般自洞中蹿出。

    他以为大欢喜女菩萨一定也跌了下去,她身子至少也有三四百斤,这一跌下去,纵然能爬起来,至少也得费半天劲。

    谁知这大欢喜女菩萨不但反应快得惊人,轻功也绝不比别人差,李寻欢身子刚掠出,就听得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大欢喜女菩萨又将屋顶撞破了个大洞,就像是个大气球似的飞了出来,连星光月色都被她遮住。

    小楼还在继续往下倒塌,灰土迷蒙,瓦砾纷飞。

    李寻欢头也不回,“平沙落雁”,掠下地面。

    只听大欢喜女菩萨咯咯笑道:“李寻欢,你既已被我看上,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笑声中,她整个人已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李寻欢只觉风声呼呼,就仿佛整座山峰都已向他压下。

    他的手突然向后挥出。但见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终于出手。

    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鲜血飞泉般自大欢喜女菩萨脸上标出。

    这一次李寻欢飞刀取的并非她的咽喉,而是她的右眼。他的飞刀一出手,就知道绝不会落空。

    他有这信心。

    但大欢喜女菩萨的笑声却仍未停顿,笑得李寻欢有点毛骨悚然,他忍不住猝然转身回头。

    只见大欢喜女菩萨正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面上的鲜血流个不停,飞刀还插在她眼眶里。

    但她却丝毫也不觉得痛苦,还是咯咯笑道:“李寻欢,我已看上了你,你就跑不了的,你还有几把飞刀,一起使出来吧,像这么大的刀,就算有一百把都插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反手拔出那把刀,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一柄精钢铸成的飞刀,竟被她生生嚼碎。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了。

    这女人简直不是人,简直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若想要她倒下,看样子真得用上一两百把刀才行。

    但就在这时,突听大欢喜女菩萨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般的狂吼,整个树林都似已被这吼声震得摇动起来。

    李寻欢只见到一点碧森森的剑尖忽然自她前胸突出,接着,就有一股鲜血暴雨般飞溅了出来。

    然后,他才见到游龙生双手握着夺情剑的剑柄,一把三尺七寸长的夺情剑,已全都刺入了大欢喜女菩萨的后背。

    剑尖自后背刺入,前心穿出。

    大欢喜女菩萨狂吼一声,将游龙生整个人都弹了起来,飞过她头顶,“砰”的一声,跌在她脚下。

    她的人跟着倒下,恰巧压在游龙生身上。

    只听“咔嚓、咔嚓”之声一连串地响,游龙生全身的骨头都似已被她压断,但他却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大欢喜女菩萨牛一般喘息着,道:“是你……原来是你!”

    游龙生也在喘息着,道:“你想不到吧……”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我对你不坏,你为何要……要暗算我?”

    游龙生脸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咬着牙道:“我一直没有死,就为的是在等着这么样的一天……”

    他已被压得连呼吸都已将停止,眼前渐渐发黑,只觉得大欢喜女菩萨身子一阵抽搐,忽然滚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双永远都带着一抹淡淡忧郁的眼睛,他也感觉到有一双稳定的手正在替他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这双手虽然随时都可取人的性命,却又随时都在准备着帮助别人,这只手里有时握着的虽是杀人的刀,但有时却握着满把同情。

    游龙生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只能挣扎着道:“我不是游龙生。”

    李寻欢默然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你不是。”

    游龙生道:“游龙生早已……早已死了。”

    李寻欢黯然道:“是,我明白。”

    游龙生道:“你今日根本未见到游龙生。”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别的我都不知道。”

    游龙生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嗄声道:“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实在是运气,我只恨……”

    他只觉一口气似已提不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我只恨为何不死在你手里!”

    黎明。

    枫林外添了三堆新坟。是游龙生、蓝蝎子和大欢喜女菩萨的坟——掘坟的正是她自己的门下。

    她们对大欢喜女菩萨的死,竟丝毫也不觉得悲愤,显见这位女菩萨并非真的有菩萨心肠,活着时也并不讨人欢喜。

    使这小楼倒塌的,果然是铃铃。

    她自己也觉得很得意:“我只不过弄松了一根柱子,小楼就倒了下来,若不是我见机得快,要被活活压死。”

    见到大欢喜女菩萨的门下一个个全都走了,她又觉得很奇怪。

    “她们为什么没有替师父报仇的意思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也许是因为那位女菩萨只顾着拼命填她们的肚子,却忘了去照顾她们的心。”

    铃铃笑了,道:“不错,一个人的肚子若太饱,就懒得用心了。”

    她又皱了皱眉,道:“但你为什么就这样放她们走了呢?”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养不起她们。”

    铃铃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用眼睛瞟着李寻欢,道:“若是只养一个人,你养得起吗?”

    她眼珠子一转,接着又道:“那人吃得并不多,既不喝酒,也很少吃肉,每天只要青菜豆腐就行了,而且她还会自己煮饭,自己炒菜,菜做得好极了,你晚上睡觉,她会替你铺床,早上起来,她会替你梳头。”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样的人,她自己一定会活得很愉快,用不着跟我受苦。”

    铃铃的小嘴嘟了起来,恨恨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蓝蝎子,她的腰比我细。”

    李寻欢苦笑道:“你认为我心里只有蓝蝎子?”

    铃铃道:“当然,为了她,你不惜冒那么大的险,不惜去拼命,其实她早已死了,根本就用不着你为她担心。”

    李寻欢叹道:“她活着时若是我的朋友,死了也是我的朋友。”

    铃铃道:“那么……我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道:“当然是。”

    铃铃道:“你既然肯为死了的朋友去拼命,为什么不能替活着的朋友想想呢?”

    说着说着,她眼圈又红了,揉着眼睛道:“我本来就没有亲人,现在连家也没有了,你难道真能眼看着我活在世上,每天向人家要剩饭吃?”

    李寻欢只有苦笑。

    他发觉现在的女孩子愈来愈会说话了。

    铃铃往指缝里偷偷瞟了他一眼,悠悠地接着道:“何况,你若不带我走,怎能找到我家小姐呢?你若找不到我家小姐,又怎么能找到你的朋友阿飞?”

    阿飞正在喝汤。

    牛肉汤,炖得很香,很浓。

    阿飞捧在手里慢慢地啜着,眼睛茫然直视着汤碗的边缘,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根本辨不出这碗汤的滋味。

    林仙儿就坐在对面,手托着腮,温柔地望着他,柔声道:“最近你脸色不太好,多喝些汤吧,这汤滋补得很,你快趁着热喝,冷了就不好吃了。”

    阿飞仰起头,将一大碗汤全都喝了下去。

    林仙儿轻轻地替他抹了抹嘴,道:“好不好喝?”

    阿飞道:“好。”

    林仙儿道:“还要不要再替你添一碗?”

    阿飞道:“要。”

    林仙儿嫣然道:“这就对了,最近你饭吃得比以前少得多,就该多喝几碗汤。”

    屋子很简陋,却是新粉刷过的,连厨房里的墙都还没有被油烟熏黑,因为他们刚搬进来还不到两天。

    林仙儿又添了碗汤,捧到阿飞面前,带着笑道:“这地方虽不大,菜市场却不小,只不过卖肉的有点欺生,一斤肉就要多算我十文钱。”

    阿飞低着头喝了两口汤,忽然道:“明天我们不喝牛肉汤了。”

    林仙儿眨着眼道:“为什么?你不喜欢?”

    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喜欢,可是我们喝不起。”

    林仙儿笑了,柔声道:“你用不着为钱发愁,这几年狐皮衣服正风行,上个月你打的狐狸,我一共卖了二十七两银子,到现在还没用完。”

    阿飞道:“总要用完的,这地方又没有狐狸可打。”

    林仙儿道:“等用完时再说吧,何况,我还有些私房钱。”

    阿飞道:“我不能用你的钱。”

    林仙儿眼圈儿立刻红了,低着头道:“为什么不能?这些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我替人家缝缝补补,用十根手指头辛苦赚来的。”

    第四十九章各有安排

    林仙儿说着说着,眼泪已流了下来,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钱,都已听你的话分给人家了,你难道不信?”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是不信,只不过……我应该养你的,我不能让你受苦。”

    林仙儿从背后紧紧搂住了他,伏在他身上,流着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可是,我们两人既然已这么好了,你就不该再分什么你的、我的……连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了,你难道不知道?”

    阿飞闭上眼睛,将她的一双手紧紧握在手里,只要能永远握着这双手,他再也不要什么别的。

    阿飞终于睡着了。

    林仙儿将自己的手悄悄地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她站在床头,静静地瞧了这少年半晌,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得那么美,却又那么残酷。

    然后,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关起了门,回到自己屋里,从一只简陋的小木箱里,取出了个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从木瓶中倒出些闪着银光的粉末,就着茶吞下去,这些银粉她每天都不会忘记吃的。

    因为这是珍珠磨成的粉,据说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驻。

    愈是美丽的女人愈怕老,总要想尽法子,来保住青春,却不知青春是无论什么法子也留不住的。

    望着手里的小木瓶,林仙儿又不觉笑了。

    “阿飞若知道这瓶珍珠粉值多少钱,一定会吓一跳。”

    她发觉男人都很容易受骗,尤其容易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所以她一向觉得男人不但很可怜,也很可笑。

    她还未遇到过一个从不受骗的男人。

    也许只有一个——李寻欢。

    一想起李寻欢,她的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寻欢是不是已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门外是一条很僻静的小路。

    繁星,无月,远处的灯火已寥落。

    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矫健的青衣少年抬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就在这门口停下。

    过了半晌,林仙儿就悄悄走了出来,掩起门,坐上轿,将四面的帘子都放落,竹帘并不密,别人虽瞧不见她,她却可瞧见别人。

    轿子已抬起,向来路奔去。

    他们走的并不是大路,转过两三条小径,连寥落的灯火都已见不到了,轿夫的脚步才渐渐放缓。

    四野静寂,寂无人声。

    再往前走,就是片木叶还未凋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是一堆堆荒坟。

    轿子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前面的轿夫,自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灯笼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树林里、坟堆间、土地庙中,就忽然鬼魅般出现四条人影,分在四个方向,向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这四人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显得很兴奋,但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时,四个人脚步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还带着些敌意。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个脸圆圆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华丽,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发财的生意人。

    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走出的有两个人,右面的一人短小精悍,满身黑衣,看来仿佛有些鬼鬼祟祟的,轻功却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来丝毫不起眼,无论谁瞧见这种人,都不会多加注意。

    但他的轻功却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祠堂里走出的一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袍,腰畔悬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长剑,看来正是位翩翩佳公子。

    林仙儿显然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银铃般笑了笑,道:“四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四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四个人听到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来仿佛想抢着说话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

    林仙儿柔声道:“我知道四位都有些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那模样最平凡的灰衣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和别人争先。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是以也不愿争先。

    那脸圆圆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了轿前。

    林仙儿已笑道:“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更高了,真是可喜可贺。”

    黑衣人阴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林仙儿道:“我求你做的两样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我知道你从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宝庆那一带的账已完全收齐了,这里一共是九千八百五十两,开的是山西同福号的银票。”

    林仙儿自轿子里伸出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沓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还盯在林仙儿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这时才勉强一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人也就是了。”

    林仙儿道:“但那说书的孙老头和他那孙女呢?你想必已追查出了他们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了头,讷讷道:“我本来一直跟着他们的,但到了关中道上,这两人就忽然失踪了,关中道上的朋友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样的两个人,这两人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

    黑衣人轻笑着道:“这两人的行踪实在太神秘了,表面上虽装作不会武功,但我绝不相信,只要姑娘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查出他们的来历。”

    林仙儿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们的,这件事你虽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

    黑衣人这才松了口气,垂手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话了。

    那脸圆圆的中年人这才向另两人抱了抱拳赔笑道:“失礼,失礼……”

    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过来,一面不停地打躬作揖。

    林仙儿娇笑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你现在真不愧是个大老板的样子。”

    这人一揖到地,满脸带着笑,道:“我只不过是姑娘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姑娘若不赏饭吃,我就得卷铺盖,大老板这三字,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林仙儿柔声道:“说什么老板,讲什么伙计,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这生意总有一天是你的。”

    这中年人满面都起了红光,弯着腰笑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一连谢了好几遍,才从怀中取出沓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这里是去年一年赚的纯利,也开的是同福号的银票,请姑娘过目。”

    林仙儿笑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实可靠,而且人又能干……”

    她早已将银票接了过去,一面说话,一面清点,说到这里,她口气忽然变了,再也没有丝毫笑容,冷冷道:“怎么只有六千两?”

    中年人赔笑道:“是六千三百两。”

    林仙儿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两。”

    林仙儿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讷讷道:“前年好像……好像有一万多。”

    林仙儿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买卖愈做愈回去了,照这样再做两年,咱们岂非就要贴老本了么?”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这两年不兴缎子衣服,府绸的赚头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转机了。”

    林仙儿默然半晌,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道:“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该回家去享几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骤然大变,颤声道:“可是……可是那边的生意……”

    林仙儿道:“那边的生意我自然会找人去接,你也不用操心。”

    中年人满面惊恐之色,痴痴道:“姑娘莫非……莫非要……”

    他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话未说完,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飞也似的向暗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寒光一闪。

    惨呼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好剑法。”

    蓝衫少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渍在鞋底上擦了擦,挽手抖出了个剑花,“锵”的一声,剑又入鞘。

    灰衣人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了。

    他等了很久,见到这蓝衫少年并没有和他抢先的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林仙儿也许早已知道这人不是两句好话就可以买动的,也没有跟他客气,一开口就问道:“龙啸云已回了兴云庄?”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归胡疯子之外,还有个姓吕的,据说是‘温侯银戟’吕凤先的堂弟,用的也是双戟,看样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儿道:“那卖酒的驼子呢?”

    灰衣人道:“还在那里卖酒,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历,龙啸云已到他那小店里去了两三次,看样子也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

    林仙儿笑道:“但我知道你……你必定已打听出一点来了,无论那人是什么变的,要瞒过你这双眼睛却困难得很。”

    灰衣人笑了笑,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那驼子必定和说书的孙老头有些关系,说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压不倒’的孙老二。”

    林仙儿似也觉得很惊异,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明天……”

    她声音愈说愈低,灰衣人只有凑过头去听,听了几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张脸上竟也露出了欢喜之色,点着头道:“我知道……我记得……我先去了。”

    他走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林仙儿的确有令男人服帖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着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给他一刀。

    但这时林仙儿已又从轿子里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来更是莹白如玉。

    黑衣人似又痴了,痴痴地走了过去。

    林仙儿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后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畔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满面都是喜色,不停地点头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会忘记?”

    他走的时候,人似已长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冷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可不像你跟我……我总得敷衍敷衍他们。”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这少年的手,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蓝衫少年板着脸,道:“哼。”

    林仙儿痴痴笑道:“你瞧你,就像个孩子似的,快上轿子,我替你消气。”

    蓝衫少年本来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

    声音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了树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来,他一步步往后退,鲜血也随着一滴滴往下落。

    退出树林,他才转过身,想往轿子这边逃。

    夜色中,只见他满面俱是鲜血,赫然已被人在眉心刺了一剑。

    黑衣人也正想往树林里去,瞧见他这样子,脸色也变了,刚停住了脚,灰衣人已倒在他脚下。

    他莫非在树林里遇见了鬼么?

    杀人的厉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一伸手,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眼睛转也不转地瞪着那黑黝黝的密林,嗄声道:“是什么人?”

    树林里寂无人声,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而颀长,穿着件杏黄色的长衫,长仅及膝,头上戴着顶宽大的笠帽,紧压在眉际,遮去了面目。

    他不但走路的姿态很奇特,佩剑的法子也和别人不同,只是随随便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剑不长,还未出鞘。

    这人看来也并不十分凶恶,但黑衣人一瞧见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发起冷来,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这人身上竟似带着种无声的杀气。

    荆无命。

    荆无命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李寻欢。

    林仙儿笑了。

    但她只是笑在心里,面上却像是怕得要命,将那蓝衣少年的手握得更紧,身子一直在不停地发抖,颤声道:“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蓝衣少年勉强笑了笑,道:“不管他是谁,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林仙儿透了口气,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绝没有任何人敢来碰我一根手指。”

    蓝衣少年挺起胸,道:“对,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敢过来,我就要他的命!”

    其实他也已被荆无命的杀气所慑,手心里已在冒着冷汗,只不过他还年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荆无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里虽握着柄匕首,他用这柄匕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将这柄匕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冷冷道:“你手里这把刀能杀得死人么?”

    黑衣人怔住了。

    这句话问得实在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但别人既已问了出来,他也没法子不回答,只有硬着头皮道:“自然能杀得死人的。”

    荆无命道:“好,来杀我吧。”

    黑衣人又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勉强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荆无命道:“因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黑衣人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脸上的冷汗一粒粒往下落,突然咬了咬牙,匕首已闪电般刺出。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他既然敢用这种短兵器,就必定有独特的招式,出手也自然不会慢。

    但他的匕首刚刺出,剑光已飞起。

    接着,就是一声惨呼,很短促,他的人已倒下,再看荆无命的剑已又回到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好快的剑!”

    蓝衣少年也是使剑的名家,自己一向觉得剑法已很够快了,从来也不信世上还有人的剑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

    林仙儿看到他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忽然放开了他的手,道:“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还是快逃走吧,用不着管我。”

    蓝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岁,就一定会听话得很。一个人活到四五十岁时,就会懂得性命毕竟要比面子可贵得多,若有人说“生命固可贵,爱情价更高”,这话一定是年轻小伙子说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岁。

    蓝衣少年咬着牙,嗄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气还不十分坚决,也并没有冲过去的意思。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不……你不能死,你还有父母妻子,还是赶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挡着他,反正我只是孤零零一个人,死了也没关系。”

    蓝衣少年突然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林仙儿又笑了。

    一个女人若要男人为她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而且也不惜为他死。

    这法子林仙儿已不知用过多少次,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这一次不但心里在笑,脸上也在笑。

    因为她知道这蓝衣少年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

    剑光如雪。

    这蓝衣少年不但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刹那之间,他已向荆无命刺出了五剑,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早已看出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

    荆无命居然没有回手。

    蓝衣少年这五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的,也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个空。

    荆无命忽然道:“你是点苍门下?”

    蓝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剑再也刺不出去,这人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看他。

    他实在不懂这人怎会看出他的师承剑法。

    荆无命道:“谢天灵是你的什么人?”

    蓝衣少年道:“是……是家师。”

    荆无命道:“郭嵩阳已死在我剑下。”

    他忽然无头无尾地说出这句来,好像前言不对后语。

    但这蓝衣少年却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五十章温柔陷阱

    谢天灵乃点苍掌门,号称天南第一剑客,平生纵横无敌,却曾在郭嵩阳手下败过三次,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如今连郭嵩阳都已死在他剑下,谢天灵自然更不是他的敌手,谢天灵的弟子就更不必说了。

    蓝衣少年的脸色变了。

    无论谁都可看出荆无命绝不是个说大话的人。

    荆无命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咬着牙,不说话。

    只见剑光一闪,荆无命的剑不知何时已出手。

    冰凉的剑尖,不知何时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荆无命冷冷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汗如雨下,嘴唇已咬得出血,嗄声道:“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荆无命道:“你想死?”

    蓝衣少年大声道:“大丈夫死有何惧?你只管下手吧!”

    他虽然拼命想装出视死如归的豪气,却装得并不太高明。

    荆无命道:“我若不想杀你,你也想死么?”

    蓝衣少年怔住了。

    若是还能好好地活着,有谁会真的想死?

    荆无命道:“我知道你本想为她而死,要她觉得你是个英雄,但你若真的死了,她还会喜欢你么?”

    他冷冷接着道:“她若死了,你还会不会喜欢她?”

    蓝衣少年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那冰冷的剑锋已离开了他的咽喉。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呆子。

    荆无命道:“在女人眼中,一百个死了的英雄,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懦夫,这正如在你眼中,一百个死了的美人,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蓝衣少年擦了擦汗,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荆无命道:“现在你还想死么?”

    蓝衣少年红着脸道:“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荆无命道:“很好,你总算想通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素来不喜多话,今日却说了很多,为的就是要你想通这道理……等你想通这道理,我才好杀了你。”

    蓝衣少年骇然道:“你要杀我?”

    荆无命道:“我从来只发问,不回答,只有对快死的人是例外。”

    蓝衣少年道:“可是……可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又要说那些话?”

    荆无命道:“因为我从不杀自己想死的人……你若本就想死,我杀了你也无趣得很。”

    蓝衣少年狂吼一声,一剑划出。

    他的吼声也很短促,因为他的手刚抬起,荆无命的剑已划入了他的嘴,那冰冷的剑锋就贴在他舌头上。

    是咸的。

    他毕竟尝到了死的滋味。

    剑已入鞘。

    荆无命有个很奇特的习惯,那就是他每次杀了个人后,一定将剑很快地插回剑鞘,就好像他已不打算再用了似的。

    因为他知道别人看到他的剑还在鞘中时,总会比较疏忽大意些。

    他喜欢疏忽大意的人,这种人死得通常都比较快。

    林仙儿一直在瞧着他,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她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初恋的少女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荆无命却始终没有向她这边瞧过一眼。

    林仙儿已摆出了最动人的姿势,在迎接着他。

    他已走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向她瞧上一眼。

    林仙儿虽还在笑着,瞳孔却已收缩。

    她已发觉有些不对了。

    和她好过的男人若再见着她,那双眼睛一定会像饿猫般盯着她,但这男人却连眼角都未瞟过她,就好像她身上有毒一样。

    林仙儿的腰肢扭动着,那两个年轻的轿夫眼睛早已发直了,根本未瞧见那比闪电还快的剑光。

    他们的惨呼刚发出,荆无命的剑又入鞘。

    他的人已到了林仙儿面前。

    但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地凝视着远方。

    远方是一片黑暗。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难道怕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忍杀我了么?”

    荆无命嘴角的肌肉直抽搐,过了很久,才厉声道:“你已知道我要来杀你?”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多冷酷、多无情,但要杀他自己所爱的人时,神色看来总会有些不同的。”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既然也快死了,你总该回答我吧?”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问吧,对将死的人,我从不说谎。”

    林仙儿凝视着他的脸,一字字道:“我只问你,是谁要你来杀死我的?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手紧握,厉声道:“没有别人,也没有理由。”

    林仙儿道:“一定有别人……要杀我的人,一定不是你自己。”

    她笑了笑,笑得更凄凉、更美,然后才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我,绝不忍杀我。”

    这“爱”字在别人嘴里说出,一定会令人觉得很肉麻,但在她嘴里说出,这一个字仿佛变成了音乐。

    因为她在说这个字时,不但用她的嘴、她的舌头,还用了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腰肢、她的眼睛……

    要说这“爱”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人不愿说,有些人不敢说,有些人一生也学不会该怎么样说。

    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说得比她更好的了。

    荆无命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已可听到他的骨节在响。

    但他面上还是毫无表情,反而冷笑道:“你真的知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我有把握,你若不爱我,就不会杀死这些人了。”

    荆无命居然没有打断她的话,反而在等着她说下去。

    林仙儿道:“你杀他们,只因你在嫉妒。”

    荆无命道:“嫉妒?”

    林仙儿道:“只要碰过我的人,甚至看过我的人,你就想要他们的命,这就是嫉妒,就是吃醋,你若不爱我,怎么会吃醋?”

    荆无命的脸色发白,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我要杀的人,就再也休想活下去!”

    林仙儿道:“你若真要杀我,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你不敢?”

    荆无命的手紧紧握着剑柄,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可看出他脸上正在一粒粒地冒着汗。

    冷汗。

    林仙儿盯着他的脸,缓缓道:“你若连看都不敢看我,就算杀了我,也一定会后悔的。”

    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荆无命没有动。

    林仙儿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的人也偎入了他怀里,她的手也从他手臂滑上他的胸膛,柔声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带我去见他吧。”

    她的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总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住。

    荆无命的呼吸和肌肉都已紧张,嗄声道:“你……你要去见谁?”

    林仙儿道:“去见那要你来杀我的人,我一定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接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荆无命还是没有看她,却缓缓转过头,望着那黝黑的树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他……他就在那树林里?”

    荆无命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林仙儿柔声道:“好,我去见他,他若一定不肯放过我,你再杀我还来得及。”

    荆无命等着她转过身,目光才终于投注在她的背影上,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

    是什么感情呢?是欢愉?是悲伤?还是悔恨?

    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黝黑的树林里,看不到一点光。

    林仙儿虽然走得并不快,还是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冰山。

    其实他的身材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林仙儿本来当然可以避开的,但她并没有这么样做,“嘤咛”一声,整个人已倒入了这人的怀里。

    这人居然没有伸手去扶她。

    林仙儿喘息着,自己站稳了,喘息着道:“这里真黑……真对不起……”

    她站得和这人距离还不到一尺,她相信这人一定可以嗅得到她的呼吸,她相信她的呼吸一定可令男人心动。

    这人却只是缓缓道:“你能令荆无命不杀你,用的就是这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他杀我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上官帮主?”

    这人道:“不错,我可以告诉你,你这种法子,对我是没有用的。”

    他的声音既不冷酷,也不阴森,只是平平淡淡的,绝不带丝毫感情,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在念书。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那么,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呢?”

    上官金虹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妨都用出来试试。”

    林仙儿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很容易就被女人打动的,但你为什么要荆无命杀我?”

    上官金虹道:“随时要杀人的人,就不能有感情,要训练出一个全无感情的人并不容易,我不能看着他毁在你手上。”

    林仙儿笑了,道:“但你若要他杀了我,你的损失就更大。”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我自然比荆无命有用得多。”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只会杀人,我也会杀人,他杀人还要用剑,还要流血,这已经落了下乘,我杀人非但看不见血,也用不着刀。”

    上官金虹道:“他杀人至少比你快。”

    林仙儿道:“快固然不错,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你说是么?”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你除了会杀人外,还有什么好处?”

    林仙儿道:“我很有钱,我的钱已多得连数都数不清,多得可以要人发疯。”

    上官金虹道:“这好处的确不小。”

    他声音里似已有了笑意,因为他很了解钱的用处。

    林仙儿道:“我当然也很聪明,可以帮你做很多事。”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一定很聪明,笨人是绝不会有钱的。”

    林仙儿道:“除此之外,我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媚,媚笑着道:“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假,只要你愿意,我这些好处,就全部都是你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字缓缓道:“我是男人。”

    树林里,已开始有雾。

    荆无命全身已被雾水湿透。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雾很浓,什么都瞧不见。

    是什么声音?是呻吟,还是喘息?

    是林仙儿在笑,她娇笑着道:“你果然是男人,而且像你这样的男人世上还不多……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是这么样一个男人。”

    上官金虹道:“因为你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才会是这样的男人。”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这倒的确不容易。

    林仙儿道:“但天已快亮了,我还是要回去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有人在等我。”

    上官金虹道:“谁?”

    林仙儿道:“阿飞,你当然听说过他。”

    上官金虹道:“我只奇怪你为何还没有杀了他,你杀人的确太慢了。”

    林仙儿道:“我不能杀他,也不敢。”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若杀了他,李寻欢就一定会杀死我!”

    上官金虹忽然不说话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杀死李寻欢,否则也就不会要荆无命来杀我了,你就是要荆无命去对付李寻欢,所以才怕他变得软弱。”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道:“你很怕李寻欢?”

    林仙儿叹道:“简直怕得要命。”

    上官金虹道:“他比我如何?”

    林仙儿道:“他比你还可怕,因为我可以打动你,却绝对无法打动他。”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人什么都不要,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上官金虹:“他也是人,他想必也有弱点。”

    林仙儿道:“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林诗音,但我却也不敢用林诗音去要挟他。”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没把握,只要他的刀在手,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把握。”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所以只要他活着,我就不敢动。”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他活不长的。”

    第五十一章奇峰迭起

    雾淡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茫然望着一滴露水自他的笠帽边缘滴落。

    他似乎没有看到上官金虹一个人走出了树林。

    上官金虹也没有瞧他一眼,不快不慢地从他面前走过,淡淡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荆无命默然半晌,缓缓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他终于转过身,不快不慢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终于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

    这条街闹得很,几乎就和北平的天桥一样,什么样的玩意儿买卖都有,现在虽然还没到正午,但街道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各样的把戏,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到了这里,铃铃的眼睛都花了,简直从来也没这么开心。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李寻欢会带她到这里来逛街,她实在没想到。

    “原来他也有些孩子气。”

    看到李寻欢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铃铃就忍不住想笑。

    糖葫芦是刚买来的,买了好几串,鲜红的山楂上,浇着亮晶晶的冰糖,看来就像是一串串发光宝石。

    没有一个女孩不爱宝石,铃铃吵着将刚做好的几串全买了下来,只可惜她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女孩子买东西,只会嫌少,绝不会嫌多的。

    李寻欢只有替她拿着。其实他自己也买过糖葫芦,那自然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什么叫烦恼。

    现在呢?

    现在他也没有空烦恼,他一直在盯着一个人,已盯了很久。

    这人就走在他前面,身上背着个破麻袋,脚下拖着一双烂草鞋,头上压着顶旧毡帽,始终也没有抬起过头,就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他走起路来虽然弯腰驼背,连脖子都缩了起来,但肩膀却很宽,若是挺直了腰,想必是条很魁伟的汉子。

    无论如何,这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最多也只不过是个落魄失意的江湖客,也许只不过是个乞丐。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就盯上他了。

    他走到哪里李寻欢就盯到哪里,所以才会到这条街来。

    奇怪的是,盯着他的,居然还不止李寻欢一个人。

    李寻欢本来想赶过去瞧瞧他的脸,却忽然发现他后面还有个人一直在暗暗地尾随他。

    这人很瘦,很高,脚步很轻健,穿的虽是套很普通的粗布衣服,但目光闪动间,精气毕露。

    李寻欢一眼就看出他绝不是普通人。

    他倒并没有留意李寻欢,因为他全副精神都已放在前面那乞丐身上。那乞丐走得快些,他也走得快些;那乞丐停下脚,他也立刻停下脚,装作在拍衣服,提鞋子,一双眼睛却始终未曾放松。

    他看来正是个尾随盯梢的大行家。

    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盯着个穷乞丐呢?

    李寻欢沉住了气,似乎一心想瞧个究竟。

    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和前面那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那乞丐却似全不知道后面有人在尾随着他,只是弯着腰,驼着背,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从来也未曾回头。

    路上有人给他钱,他就收下,没人给他钱,他也不讨。

    铃铃眼珠子不停地转,忽然拉住李寻欢衣角,悄悄道:“我们是盯那要饭的梢么?”

    这小姑娘倒真是个鬼灵精。

    李寻欢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你说话一定要小声些。”

    铃铃眨着眼,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李寻欢道:“你不懂的。”

    铃铃道:“就因为我不懂,所以才要问,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大声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看来很像我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铃铃更奇怪了,道:“你的朋友?难道是丐帮的门下?”

    李寻欢道:“不是。”

    铃铃道:“那么他是谁呢?”

    李寻欢沉下了脸,道:“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也不会知道。”

    铃铃嘟起嘴,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我们前面也有个人在盯着他,你看出来了没有?”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眼光倒不错。”

    铃铃也笑了,又道:“那人又是谁呢?也是你朋友的朋友?”

    李寻欢道:“不是。”

    铃铃眼珠子又在转,道:“不是他的朋友?难道是他的仇家?”

    李寻欢道:“也许……”

    铃铃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那朋友脾气很奇怪,从不愿别人帮他的忙。”

    铃铃道:“可是他……”

    这句话说了一半,她的嘴终于也闭上了。

    因为这时她已在忙着用眼睛去瞧,她眼睛已瞧得发直。

    这条街很长,他们走了很久,才走了一半。

    那乞丐正走到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前面。

    离馄饨摊不远处,有个人正挑着担子在卖酒,几个人正蹲在担子前喝酒,其中还有个卖卜算命的瞎子,脸色似乎有些发青。

    街对面,屋檐下,站着个青衣大汉。

    一个卖油炸臭豆腐干的正挑着担子,往路前面走了过来。

    另外还有个很高大的妇人,一直低着头站在花粉摊子前面买针线,此刻一抬头,才看出她眼睛已瞎了一只。

    那乞丐刚走到这里……

    卖酒的忽然放下担子。

    喝酒的瞎子也立刻放下酒碗。

    青衣大汉一步从屋檐下窜出。

    独眼妇人一转身,几乎将花粉摊子都撞翻了。

    再加上那一直盯在后面的瘦长江湖客,几个人竟忽然分成四面八方向那乞丐包围了过去。

    那卖臭豆干的担子一横,正好挡住了那乞丐的去路。

    街上虽不止这几个人,但这几人却无疑分外令人瞩目。

    连铃铃都已看出不对了,李寻欢面上更不禁已变了颜色,他早就觉得这乞丐看来很像铁传甲,现在更毫无疑问。

    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这几人和铁传甲都有着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这次出手,必已计划得极为周密,绝不容铁传甲再逃出他们的掌握,若知道有人出手救他,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先置他于死地了。

    李寻欢宁可自己死,也不能让铁传甲受到任何伤害,他生平只欠过几个人的情,铁传甲正是其中之一。

    他绝不能损失铁传甲这个朋友。

    就在这一瞬间,几个人已将那乞丐挤在中间。

    寒光闪动,已有三柄利刃抵住了他的前心和后背,四下的人这才发觉是怎么回事,立刻纷纷散开。

    谁也不愿卷入这种江湖仇杀的事件中。

    只听那卖卜的瞎子冷冷道:“慢慢地跟着我们走,一个字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那青衣大汉咬着牙,厉声道:“你老老实实地听话,还可多活些时,若是敢乱打主意,咱们立刻就要你的命。”

    那乞丐反应似乎迟钝已极,直到现在才点了点头。

    独眼妇人用力在他肩上一推,咬着牙道:“快走,还等什么?”

    她不推也就罢了,这一推,几个人全都怔住了。

    那乞丐头上的破毡帽已被推得跌了下来,露出了脸。

    黄渗渗的一张脸,仿佛大病初愈,中间却有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正咧开大嘴,瞧着这几人嘻嘻地傻笑。

    这哪里是铁传甲,简直活脱脱像是个白痴。

    李寻欢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独眼妇人已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厉声道:“老五,这,这……是怎么回事?”

    瘦长的江湖客脸色发绿,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颤声道:“明明是铁传甲,我一直没有放开过他,怎么会……怎么会变……变了?”

    青衣大汉恨恨跺了跺脚,反手一掌,掴在那乞丐脸上,大吼道:“你是谁?究竟是谁?”

    那乞丐手捂着脸,还是在傻笑,道:“我是我,你是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卖酒的汉子道:“也许这厮就是铁传甲改扮的,先剥下他脸上一层皮再说。”

    卖卜的瞎子忽然冷冷道:“用不着,这人绝不是铁传甲。”

    直到现在,只有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

    青衣大汉道:“二哥听得出他的声音?”

    瞎子冷冷道:“铁传甲宁死也不会被你打一巴掌不回手的。”

    他板着脸,缓缓接道:“老五,你再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瘦长的江湖客脸上阵青阵白,道:“这人一定是和铁传甲串通好了的,故意掉了包,将我们引到这里,好让那姓铁的乘机逃走。”

    独眼妇人怒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会让他们掉了包?”

    那江湖客垂下了头,道:“也许……他上厕所的时候,我总不能……”

    青衣大汉怒吼道:“原来你和那姓铁的是同党,我宰了你。”

    他抢着根扁担,就往那乞丐头上打了下去。

    到了这时,李寻欢已不能不出手了。

    无论这乞丐是不是真的痴呆,是不是铁传甲的朋友,他总算帮了铁传甲的忙,李寻欢总不能眼见着他被人打死。

    何况,若想知道铁传甲的消息,也得从这人身上打听。

    李寻欢的身子已滑了出去。

    但他一步刚滑出,突又缩回,这一发一收,一动一静当真是变化如电,别人根本就未看出。

    他已用不着出手。

    只听“咯”的一声,那青衣大汉打下去的扁担突然凭空断成了两截,青衣大汉一下子打空,自己身子险些栽倒。

    谁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将这根扁担打断的,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情不自禁各后退了半步,纷纷喝道:“是什么人敢多事出手?”

    屋檐下一人淡淡道:“是我。”

    大家一起随声望了过去,才发现说话的是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正背负着双手,仰面观赏着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鸟笼。

    笼中鸟语啁啾。

    这白衣人似乎觉得鸟比人有趣多了,连眼角都未向这些寻仇的江湖客们瞧一眼。

    他眼角也有了皱纹,但剑眉星目,面白如玉,远远看来仍是位翩翩浊世的佳公子,谁也猜不出他的年纪。

    青衣大汉大吼道:“就是你这小子打断了我的扁担?”

    白衣人这次连话都不说了。

    青衣大汉、独眼妇人,纷纷怒喝着,似乎已想冲出去。

    突听那卖卜的瞎子轻叱道:“停住!”

    他已自地上拾起了锭银子,冷冷道:“这位公子虽打断了你的扁担,但这锭银子要买百把根扁担也多多有余,你不多谢人家,还敢对人家无礼?”

    青衣大汉瞧瞧手里半根扁担,又瞧了瞧瞎子手里的银锭,似乎再也不信这文质彬彬的白衣人能用小小的一锭银子打断他的扁担。

    白衣人忽然仰面大笑起来,朗声道:“好,想不到你这瞎子的眼睛竟比别的人都有用,这锭银子,就归你吧。”

    卖卜的瞎子神色不变,冷冷道:“老朽眼睛虽瞎,心却不瞎,从不敢做昧心的事。”

    他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缓缓道:“扁担只要一钱银子一条,这锭银子却足足有十两重,公子就算要赔我们的扁担,也用不了这许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手里的银子搓成条银棍,左手一拗,拗下了一小块,冷冷接道:“这一钱银子老朽拜领,多下的还是物归原主!”

    但见银光一闪,他的手一挥,三尺长的银棍已夹带着风声向白衣人刺出,用的赫然竟是武当“两仪剑法”中的一招妙招。

    但见银光闪动,一招间已连刺白衣人前胸五六处大穴。

    直等银棍刺到眼前,白衣人突然伸出中食两指在棍头一夹,他两根手指竟宛如精钢利劈,随手一剪,就将银棍剪下了一截。

    白衣人淡淡笑道:“你剑法倒也不弱,只可惜太慢了些。”

    他说一个字,手指一剪,说完了这句话,一根三尺长的银棍已被他剪成十六七节,“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铃铃远远瞧着,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悄悄道:“这人的手难道不是肉做的?”

    别人看着那瞎子手里剩下的一小段银棍,一个个都已面如死灰,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白衣人又背负起双手,冷冷道:“银子我已送出,就是你的,你还不捡起来?”

    卖卜的瞎子脸色更青得可怕,忽然弯下腰,将地上的银子一块块捡了起来,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青衣大汉、独眼妇人们也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铃铃悄笑道:“来得威风,去得稀松,这些人至少还不愧为识时务的俊杰。”

    李寻欢沉吟着忽然道:“你看到那边卖包子水饺的小吃铺了么?”

    铃铃笑道:“不但早就看到了,而且早就想去尝尝。”

    李寻欢道:“好,你就在那里等我。”

    铃铃呆了呆,道:“你要去追那要饭的?”

    那乞丐爬了起来,正笑嘻嘻地往前走,既没有过去向那白衣人道谢,也没有瞧别人一眼,刚才发生的事,似乎都与他无关。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我有话要问他。”

    铃铃的眼圈儿已有些红了,低着头道:“我不能陪你去么?”

    李寻欢道:“不能!”

    铃铃几乎已快哭了出来,道:“我知道,你又想甩开我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想吃水饺,怎么会不回来。”

    铃铃咬着嘴唇,道:“好,我就相信你,你若骗我,我就在那里等你一辈子。”

    那乞丐走得并不快。

    李寻欢却也并不急着想追上他,这条街的人实在太多。

    人多了说话有些不便,何况,他发觉那白衣人的眼睛竟一直在盯着他,仿佛忽然觉得他这人毕竟还是比鸟有趣得多。

    李寻欢也很想仔细看看这白衣人,方才他露的那手“指剪银棍”的功夫,实在已引起了李寻欢的兴趣。

    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并不多。

    事实上,李寻欢根本就想不出世上谁有他这样的指上功力——铃铃形容的话并不过分!

    “这人的手指简直不像是肉做的。”

    只要是练武的人,遇着这种身怀绝技的高手,不是想去和他较量较量,就是想去和他结交结交。

    若换了平日,李寻欢也不会例外。

    现在他却没有这种心情,他寻找铁传甲已有很久,始终也得不到消息,这一次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白衣人已向他走过来了,似乎想拦住他的去路。

    幸好方才散开的人群现在又聚了过来,争着一睹那白衣人的风采,李寻欢就趁着这机会,挤出了人丛。

    再抬头看时,那乞丐竟已走到街的尽头,向左转了过去。

    左边的一条街,人就少得多了,也不太长。

    李寻欢大步赶了过去,那乞丐竟已不见,一直走完这条街,再转过另一条街,竟还是瞧不见那乞丐的影子。

    他怎会忽然失踪了?

    李寻欢沉住了气,沿着墙角慢慢地向前走。

    这条街上两旁都是人家的后门,前面一个门洞里,似乎蹲着个人,手里也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往自己身子上擦。

    李寻欢还未看到他的人,已看到那顶破毡帽。

    那乞丐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他在干什么?

    李寻欢不想惊动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乞丐还是吃了一惊,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只不过李寻欢的眼睛可比他的手快多了,早已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小段银子,显然就是方才那白衣人剪下来的,已被他擦得雪亮。

    李寻欢笑了笑,道:“朋友贵姓?”

    那乞丐瞪着他,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那人你一定认得的。”

    第五十二章陷阱

    那乞丐摇着头,道:“我什么人也不认得,什么人也不认得我;我一个人也不认得,一个人也不认得我。”

    这人果然有些痴痴呆呆,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要反反复复说上好几次,而且说话时嘴里就像是含着个鸡蛋似的,含糊不清。

    李寻欢正想用别的法子再问问他时,他却已往李寻欢胁下钻了过去,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却绝不像是有轻功根基的人,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这似乎早已变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李寻欢自然比他还要快得多。

    那乞丐一面跑,一面喘着气,道:“你这人想干什么?想抢我的银子?”

    李寻欢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将他握在手里的银子抢了过来。

    那乞丐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强盗在抢银子呀!”

    幸好这条路很僻静,不见人踪,否则李寻欢倒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连乞丐的银子都要抢,岂非变成了第八流的强盗。

    那乞丐叫的声音更大,道:“快把银子还给我,不然我跟你拼命。”

    李寻欢道:“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我不但将这点银子还给你,还送你一锭大的。”

    那乞丐眨着眼,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点头道:“好,你要问我什么?”

    李寻欢道:“你可是铁传甲的朋友?”

    那乞丐摇头道:“我没有朋友……穷要饭的都没有朋友。”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何要帮他的忙?”

    那乞丐头摇得更快,道:“谁的忙我也不帮,谁也没帮过我的忙。”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今天难道没有见到过一个身材很高大、皮肤很黑、脸上长着络腮大胡子的人么?”

    那乞丐想了想,道:“我好像看到过一个。”

    李寻欢大喜道:“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那乞丐道:“在茅房里。”

    李寻欢道:“茅房?”

    那乞丐道:“茅房就是大便的地方,我正在大便,那小子忽然闯了进来,问我想不想赚几斤酒喝。”

    李寻欢笑道:“谁不想赚几斤酒喝?”

    那乞丐道:“但我看那小子穿得比我还破烂,哪里像有钱买酒给我喝的样子。”

    李寻欢笑道:“愈有钱的人,愈喜欢装穷,这道理你不明白?”

    那乞丐也笑了,道:“一点也不错,那小子果然有锭银子,而且还给我看了,我就问他要我怎么样才能赚得到这锭银子。”

    李寻欢道:“他怎么说?”

    那乞丐笑道:“我以为他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谁知他只是要我跟他换套衣服,然后低着头走出去,千万不要抬头。”

    李寻欢笑道:“这银子赚得倒真容易。”

    他这次真是往心里笑出来的,像铁传甲那样的人,现在居然也会用这“金蝉脱壳”之计了,实在是令人欢喜。

    那乞丐笑得更开心,道:“是呀,所以我看那小子一定有毛病。”

    李寻欢笑道:“我也有毛病,我的银子比他的更好赚。”

    那乞丐道:“真的?”

    李寻欢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他将家财分散的时候,铁传甲坚持为他留下了些生活的必需费用。

    这些年来,他就是以此度日的,否则他莫说喝酒,连吃饭都要成问题,这也是他要感激铁传甲的许多种原因之一。

    那乞丐望着他手里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李寻欢微笑道:“只要你能带我找到那有毛病的小子,我就将这些银子都给你。”

    那乞丐立刻抢着道:“好,我带你去,但银子你却一定要先给我。”

    李寻欢立刻用两只手将银子捧了过去。

    只要能找得到铁传甲,就算要他将心捧出来,他也愿意。

    那乞丐笑得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一面将银子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揣,一面嘻嘻地笑着道:“我看你这银子一定是偷来的,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就送人?”

    他抢银子的时候,自然难免要碰到李寻欢的手。

    他的手刚碰到李寻欢的手,五指突然一搭、一勾——

    李寻欢只觉手腕上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

    接着,他的人竟被拎了起来!

    这乞丐不但出手快得骇人,这一搭、一勾,两个动作中,竟包藏了当代武林中四种最可怕的武功。

    他手指刚搭上李寻欢手指时,就使出了内家正宗“沾衣十八跌”的内力,无论任何人被他沾着,都再也休想甩开。

    接着,他就使出了传自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搭住了李寻欢的脉门,无论任何人的脉门被他扣住,真力就再也休想使得出。

    然后,他再以“分筋错骨手”错开李寻欢的筋骨。

    最后他那一招,用的却是塞外摔跌的手法,无论任何人只要被他拎起、摔下,就再也休想爬得起来。

    这四种功夫有的是少林正宗,有的是武当真传,有的是内家功夫,有的是外家功夫,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轻易可以学得到的。就算能学到,也不容易练成;就算能练成,至少也得下十年八年的苦功。

    这乞丐却将每种功夫都练得炉火纯青,有十足的火候。

    李寻欢就算已看出他不是常人,却也绝对看不出他是这样的高手;就算知道他身怀武功,却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暗算自己。

    李寻欢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吃惊过。

    李寻欢竟像条死鱼般被摔在地上,摔得他两眼发花,几乎晕了过去。等他眼前的金星渐渐消散时,他瞧见那乞丐的脸就在他面前,正蹲在他身旁,用一只手扼住了他咽喉,笑嘻嘻瞧着他。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暗算我?”

    “难道他早已认出我是谁了?”

    “他和铁传甲又有什么关系?”

    李寻欢心里虽然有很多疑问,却连一句也没有问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还是闭着嘴好些。

    那乞丐却开口了,笑嘻嘻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寻欢笑了笑,道:“阁下的脖子若被人扼住,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乞丐道:“若有人暗算了我,又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定要将他祖宗八代都骂出来。”

    李寻欢道:“我眼睛并没有瞎,却未看出阁下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要骂也只能骂我自己。”

    那乞丐笑了,摇着头笑道:“你果然是个怪人,像你这样的怪人我倒未见过……你再说两句,我就只怕要脸红了!”

    他忽然大声道:“这人不但是个君子,而且还是个好人,这种人我一向最吃不消,你们再不出来,我可不管了。”

    原来他还有同党。

    李寻欢实在猜不出他的同党是谁,只听“呀”的一声,旁边的一道小门忽然开了,走出了六七个人来。

    看到这几人,李寻欢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永远想不到这几人也是那乞丐的同党。

    原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圈套。

    第一个从小门里走出来的,竟是那卖卜的瞎子。

    接着,就是那独眼妇人、青衣大汉、卖臭豆干的小贩……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妙计妙计,佩服佩服。”

    瞎子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不敢。”

    李寻欢道:“原来这件事根本就和铁传甲全无关系。”

    瞎子缓缓道:“关系是有的,只不过……”

    那乞丐抢着道:“只不过我从来未曾见过铁传甲,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方才找他们演了那出戏,完全是为了要你看的。”

    李寻欢苦笑道:“那倒的确是出好戏。”

    瞎子道:“戏倒的确是出好戏,否则又怎能叫李探花上当?”

    李寻欢道:“原来各位非但早就知道我是谁了,而且还早已见到了我。”

    瞎子道:“阁下还未入城,已有人见到了阁下。”

    李寻欢道:“各位怎会认得我的?”

    瞎子道:“在下等虽不认得你,却有人认得你。”

    李寻欢道:“各位既然不认得我,为何对我如此照顾?”

    瞎子道:“为的就是铁传甲。”

    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怨毒之意,接着道:“在下等对他都想念得很,只苦找不到他,但他若知道李探花也和在下等在一起,就会不远千里而来与我等相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若不来呢?各位岂非白费了心机?”

    瞎子冷冷道:“他的事你绝不会不管,你的事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两位的关系,在下等早已清楚得很,否则又怎会定下此计?”

    李寻欢淡淡笑道:“阁下能想得出这样的妙计,倒也真不容易。”

    瞎子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在下若有如此智谋,这双眼睛只怕也就不会瞎了。”

    李寻欢道:“定计的人不是你?”

    瞎子道:“不是。”

    那乞丐笑道:“也不是我,我脑袋一向有毛病,一想到要害人,就会头疼。”

    李寻欢默然半晌,道:“原来各位幕后还另有主谋之人……”

    瞎子道:“你也用不着问他是谁,反正你总会见着他的。”

    他手中竹杖一扬,已点了李寻欢左右双膝的“环跳”穴,冷冷接着道:“你见着他时,也许就会觉得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不如还是早些死了的好。”

    门虽小而墙高。

    门内庭院深沉,悄无人声。

    穿曲径走回廊,走了很久,才走到前厅。

    只听屏风后一人朗声笑道:“各位已将我那兄弟请来了么?”

    一听到这声音,李寻欢连指尖都已冰冷。

    这赫然竟是龙啸云的声音。

    主谋定计的人,竟是龙啸云。

    瞎子在屏风前就已停住了脚,沉声道:“在下等幸不辱命,总算已将李探花请来了。”

    话未说完,屋后已抢步走出了一个人来,鲜衣华服,满面红光,不是一别经年的龙啸云是谁?

    他一冲出来,就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笑道:“一别又是两年,兄弟你可想煞大哥我了。”

    李寻欢也笑了,道:“大哥若是想见我,只要吩咐一声,我立刻就到,又何必劳动这么多朋友的大驾呢?”

    那乞丐忽然大笑了起来,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连我的脸都被你说红了,听了这话能面不改色的人,我真是佩服得很。”

    龙啸云却像是忽然变成了聋子,他们说的话,他竟似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还是握着李寻欢的手,道:“我早已算准了兄弟你一定会来,早已准备好接风的酒,你我兄弟多年不见,这次可得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他一面抢着扶起了李寻欢,一面含笑揖客,道:“各位快请入座,请,请。”

    瞎子的脚却像是已钉在地上了。

    他不动,他的兄弟自然也不会动。

    龙啸云笑道:“各位难道不肯赏光么?”

    瞎子缓缓道:“在下等答应龙大爷做这件事,为的完全是铁传甲,如今在下等任务已了,等那铁传甲来时,只望龙大爷莫要忘记通知一声。”

    他沉下了脸,冷冷接着道:“至于龙大爷的酒,在下等万万不敢叨扰,龙大爷这样的朋友,在下等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他竹杖点地,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厅中果然已摆起了一桌酒。

    菜是珍肴,酒是佳酿,龙四爷请客的豪爽,是江湖闻名的。

    那乞丐也不客气,抢先往首席上一坐,喃喃道:“老实说,我本来也想走的,但放着这么好的酒菜,不吃岂非可惜。”

    他忽然向李寻欢举了举杯,又道:“你也喝一杯吧,这种人的酒你不喝也是白不喝,喝了也是白喝。”

    龙啸云摇着头笑道:“这位胡大侠,兄弟你只怕还不认得……”

    李寻欢道:“胡大侠?台甫莫非是‘不归’二字?”

    那乞丐笑道:“一点也不错,胡不归就是我!你嘴里虽称我胡大侠,心里一定在想:哦,原来这人就是胡疯子,难怪做事说话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是。”

    胡不归大笑道:“好,你这人有意思,看来只怕也是个疯子……你若不疯,也不会跟龙啸云这样的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李寻欢微笑不语。

    胡不归道:“但你千万莫要以为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帮他这次忙,只因为我欠过他的情,这件事做完,我和他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他忽然一拍桌子,又道:“只不过这件事做得实在有欠光明,实在丢人,实在差劲,实在不是东西,实在混账已极……”

    说着说着,他竟给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又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龙啸云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居然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笑道:“无论如何,胡兄最后那出手一击,我纵有防备,也是万万闪避不开的。”

    胡不归突又一拍桌子,大怒道:“放屁放屁,简直是放屁,我若不用奸计,哪里能沾得着你,我害了你,你反来安慰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寻欢只有不说话了。

    胡不归喃喃道:“我这人神魂不定,喜怒无常,黑白不分,颠三倒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实在他妈的不是东西。”

    他忽然瞪起眼睛,瞪着龙啸云道:“但你却比我更不是东西,你儿子比你还不是东西,他明明有两条腿,却要学狗在地上爬,难道想在桌子下面捡骨头吃么?”

    龙啸云脸上也不禁红了红,低下头一看,龙小云果然已偷偷钻到桌下,手里还拿着把刀,已爬到李寻欢面前。

    龙啸云一把将他揪了出来,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龙小云居然神色自若,从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这句话你老人家说对不对?”

    龙啸云道:“自然是对的。”

    龙小云道:“江湖英雄讲究的也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他废去了孩儿一身武功,令孩儿终生残废,孩儿想要他两条腿,也是天经地义的。”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青,道:“你想复仇,是么?”

    龙小云道:“不错。”

    龙啸云厉声道:“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龙小云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

    这句话还未说完,龙啸云的手已掴在他脸上,怒道:“但你可知他是你父亲的八拜之交?他无论怎么教训你,都是应该的,你怎可对他有复仇之心?怎敢对他无礼?”

    龙小云被打得呆了半晌,眼珠子一转,忽然向李寻欢跪了下去,道:“侄儿已知道错了,侄儿年纪还小,李大叔千万莫要和侄儿一般见识,就饶了侄儿这一次吧。”

    李寻欢满腹辛酸,正不知该说什么,胡不归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父子两人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吐,想吐……”

    他嘴里大呼大叫,人已冲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骗局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起错,但外号却是绝不会起错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个名字叫聪明,但一个人的外号若是疯子,他就一定是个疯子。”

    李寻欢本来不想说话的,却忍不住道:“但一个人若是太聪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许慢慢就会变成个疯子。”

    龙啸云道:“哦?”

    李寻欢苦笑道:“因为到了那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做了疯子就会变得快乐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疯子,却做不到。”

    龙啸云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个聪明人,也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

    他当然不会有这种烦恼,他根本不会有任何一种烦恼。

    因为他已将各种烦恼全都给别人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低着头,慢慢地喝了杯酒。

    龙啸云只是静静地瞧着,等着。

    因为他知道李寻欢酒喝得很慢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又过了很久,李寻欢才抬起头,道:“大哥……”

    龙啸云道:“嗯。”

    李寻欢果然道:“我心里一直有句话要说,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龙啸云道:“你说。”

    李寻欢道:“无论如何,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

    龙啸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寻欢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哥你也该早已明白。”

    龙啸云道:“是——”

    虽然只说了一个字,却说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还似乎带着些惭愧。

    他毕竟也是个人。

    无论什么样的人,多少总有些人性。

    李寻欢道:“那么,大哥你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该当面对我说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想法子做到。”

    龙啸云慢慢地举起酒杯,仿佛要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

    李寻欢为他做的,实在已太多了。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时间有时会改变许多事。”

    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对我有些误会……”

    龙啸云道:“误会?”

    李寻欢道:“是误会,完全是误会,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该误会我的。”

    龙啸云目中突也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缓缓道:“但也有件事我绝没有误会。”

    李寻欢道:“哪件事?”

    这句话问出来,他已后悔了。

    因为他已知道龙啸云说的是哪件事。

    他本就该知道的,可怕的是,龙小云这十来岁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弯着腰,悄悄退了出去。

    龙啸云又沉默了很久,道:“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很痛苦。”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大多数人都有痛苦。”

    龙啸云道:“但你的痛苦比别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因为你将你最心爱的人,让给了别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泼出,因为李寻欢的手在抖。

    龙啸云道:“但你的痛苦还不够深,因为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他就会觉得自己很伟大,这种感觉就会将他的痛苦减轻。”

    这话不但很尖锐,而且也不能说没道理。

    只不过这种道理并不是“绝对”的。

    龙啸云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么,也许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也许……”

    龙啸云道:“当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还是在爱着那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这的确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还是种羞辱。

    这种话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对他自己的伤害实在太大、太深、太重!

    没有人能忍心对自己如此羞辱,如此伤害。

    但龙啸云现在却将这种事说了出来,在李寻欢面前说了出来。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

    他从龙啸云的这句话中,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龙啸云的确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会变,变得这么厉害,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或许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李寻欢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做出来的事往往就会很可怕。

    第二,龙啸云既已在他面前说出了这种话,只怕就绝不会再放过他。

    生死之间,李寻欢看得本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话说得并不多。

    但每句话都说得很慢,而且每句话说出来之前,都考虑得很久,停顿得很久。

    是阴天,天很低。

    所以虽然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天色已不知不觉很暗了。

    龙啸云的面色却比天色还暗。

    他举起酒杯,又放下,举起,再放下……

    他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愿喝,因为他觉得喝酒会使人变得冲动,最冷酷的人,若是冲动起来,也会变得有些感情了。

    又过了很久,龙啸云才终于缓缓道:“今天我说的话,本是不该说的。”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说出一些他不该说的话,否则他就不是人了。”

    龙啸云道:“今天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要说这些话。”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动容道:“你知道?”

    李寻欢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没有等龙啸云再问,接着又道:“你认为兴云庄园中真有藏宝?”

    龙啸云这次考虑得更久,才回答了一个字。

    “是。”

    李寻欢道:“你认为我知道藏宝在哪里?”

    龙啸云道:“你应该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有个毛病……”

    龙啸云道:“毛病?什么毛病?”

    李寻欢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该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该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龙啸云的嘴闭上了。

    李寻欢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龙啸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说谎。”

    他凝视着李寻欢,缓缓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你;若说这世上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说的任何话也许都是假的,但这句话却绝不是骗你。”

    李寻欢也在凝视着他,长长叹息着,道:“我也相信你,因为……”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龙啸云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为你知道你已没有被我利用的价值,我已不必再骗你,是不是?”

    李寻欢以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龙啸云站了起来,慢慢地踱了两个圈子。

    屋子里很静,他的脚步声却愈来愈重,显见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让李寻欢觉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停在李寻欢面前,道:“你一定认为我会杀你。”

    李寻欢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想象,淡淡道:“无论你怎么样做,我都不怪你。”

    龙啸云道:“但我绝不会杀你。”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不错,你当然知道,你一向很了解我。”

    他突又变得有些激动,接着道:“因为我纵然杀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这四字看来虽平淡,其实却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着了这种事,你根本无法挣扎,无法奋斗,无法反抗,就算你将自己的肉体割裂,将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还是无可奈何。

    就算你宁可身化成灰,永堕鬼狱,还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许你根本就永远未曾得到。

    龙啸云的拳紧握,声音也嘶哑,道:“我虽不杀你,也不能放你。”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还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龙啸云如何伤害他,出卖他,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伤害到龙啸云的话。

    龙啸云的拳反而握得更紧,因为只有在李寻欢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贱。

    所以李寻欢那种伟大的友情非但没有感动他,反而会使他更愤怒。

    他紧握着拳,瞪着李寻欢,缓缓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人早就想见你了,你……你或许也很想见他。”

    屋子很大。

    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离地很高。

    窗户是关着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门也很小,肩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

    门也是关着的。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这墙是石壁,是土,还是铜铁所筑。

    角落里有两张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册、卷宗。

    一个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阅着,不时用朱笔在卷宗上勾画、批改,嘴里偶尔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着的。

    因为屋里没有椅子,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就会令自己的精神松弛,一个人的精神若松弛,就容易造成错误。

    一点微小的错误,就可能令数件事失败——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个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溃。

    他的精神永不松弛。

    他永无错误。

    他从未失败。

    还有个人站在他身后。

    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枪杆。

    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打着转。

    他眼睛连瞬都未瞬。

    蚊子停留在他鼻尖上,开始吸血。

    他还是不动。

    他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

    第五十四章交换

    这两人自然就是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像他们这样的人,世上也许还找不出第三个。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住所竟如此粗陋,生活竟如此简朴。

    这简直是谁也无法想象的事。

    因为金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种工具,女人也是工具。

    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种工具,他完全不屑一顾。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权力。

    权力,除了权力外,再也没有别的。

    他为权力而生,甚至也可以为权力而死。

    静。

    除了翻动书册时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

    灯已燃起。

    他们在这里,已不知工作了多久,站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天色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

    他们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也觉不出饥饿。

    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敲门声。

    只有一声,很轻。

    上官金虹手没有停,也没有抬头。

    荆无命道:“谁?”

    门外应声道:“一七九。”

    荆无命道:“什么事?”

    门外人道:“有人求见帮主。”

    荆无命道:“是什么人?”

    门外人道:“他不肯说出姓名。”

    荆无命道:“为什么事求见?”

    门外人道:“他也要等见到帮主之面时才肯说出来。”

    荆无命不说话了。

    上官金虹忽然道:“人在哪里?”

    门外人道:“就在前院。”

    上官金虹手未停,头未抬,道:“杀了他!”

    门外人道:“是。”

    上官金虹突又问道:“人是谁带来的?”

    门外人道:“第八舵主向松。”

    上官金虹道:“连向松一起杀!”

    门外人道:“是。”

    荆无命道:“我去!”

    这两字说出,他的人已在门口,拉开门,一闪而没。

    要杀人,荆无命从不落后,何况,向松号称“风雨流星”,一双流星锤在“兵器谱”中排名十九,要杀他并不容易。

    来找上官金虹的是谁?

    找他有什么事?

    上官金虹竟完全不在意,这人竟连一丝好奇心都没有。

    这人实已没有人性。

    他的头还是未抬,手还是未停。

    门开,荆无命一闪而入。

    上官金虹并没有问“死了么?”

    因为他知道荆无命杀人从不失手。

    他只是说:“去!向松若未还手,送他家属黄金万两;向松若还手,灭他满门。”

    荆无命道:“我没有杀他。”

    上官金虹这才霍然抬头,目光刀一般瞪着他。

    荆无命面上毫无表情,道:“因为他带来的人,我不能杀。”

    上官金虹厉声道:“世人皆可杀,他为何不能杀?”

    荆无命道:“我不杀孩子。”

    上官金虹似也怔住,慢慢地放下笔,道:“你说要见我的人只是个孩子?”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荆无命道:“是个残废的孩子。”

    上官金虹目中射出了光,沉吟着,终于道:“带他进来!”

    居然会有孩子来求见上官金虹,这种事简直连上官金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孩子若非太大胆,就是太疯狂。

    但来的确是个孩子。

    他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色。

    他目中也没有孩子们的明亮光彩,目光呆滞而深沉。

    他行走得很慢,背也是佝偻着的。

    这孩子看来就像是个老人。

    这孩子竟是龙小云。

    无论谁见到龙小云这样的孩子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的。

    上官金虹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锋般射在龙小云脸上。

    无论谁见到上官金虹这种锋利逼人的目光,纵不发抖,也会吓得两腿发软,说不出话来。

    龙小云却是例外。

    他慢慢地走进来,躬身一礼,道:“晚辈龙小云,参见帮主。”

    上官金虹目光闪动,道:“龙小云?龙啸云是你的什么人?”

    龙小云道:“家父。”

    上官金虹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龙小云道:“家父若来求见,非但未能见帮主之面,而且还可能有杀身之祸。”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认为我不会杀你?”

    龙小云道:“三尺童子,性命早已悬于帮主指掌之间,帮主非不能杀,乃不屑杀。”

    上官金虹面色居然缓和了下来,道:“你年纪虽小,身体虽弱,胆子倒不小。”

    龙小云道:“一个人若有所求,无论谁的胆子都会大的。”

    上官金虹道:“说得好。”

    他忽然回头向荆无命笑了笑,道:“你只听他说话,能听得出他是个孩子么?”

    荆无命面上全无表情,冷冷道:“我没有听。”

    上官金虹凝视着他,面上那一丝难见的笑容突然冻结。

    龙小云虽然垂着头,却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表情,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感兴趣。

    上官金虹终于开了口,缓缓道:“不说话,是你最大的长处,不听人说话,却可能是你的致命伤。”

    荆无命这次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又沉默了很久,上官金虹才回过头,道:“你们求的是什么事?”

    龙小云道:“每件事都有很多种说法,晚辈本也可将此事说得委婉些,但帮主日理万机,晚辈不敢多扰,只能选择最直接的说法。”

    上官金虹道:“很好,对付说话啰唆的人,我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将他的舌头割下来。”

    龙小云道:“晚辈此来,只是要和帮主谈一笔交易。”

    上官金虹道:“交易?”

    他脸色更冷,缓缓道:“以前也有人和我谈过交易,你可愿知道我对付他们的法子?”

    龙小云道:“晚辈在听着。”

    上官金虹道:“我对付他们,也只有一种法子,乱刀分尸!”

    龙小云神色不变,淡淡道:“但这交易却和别人不同,否则晚辈也不敢来了。”

    上官金虹道:“交易就是交易,有何不同?”

    龙小云道:“这交易对帮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帮主威震天下,富可敌国,世上所有的东西,帮主俱可予取予求。”

    上官金虹道:“确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必和人谈交易。”

    龙小云道:“但世上还是有样东西,帮主未必能得到。”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这样东西本身价值也许并不高,但在帮主说来,就不同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龙小云道:“因为世上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珍贵。”

    上官金虹道:“你说那是什么?”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命。”

    上官金虹冷漠的目光突然变得炽热,厉声道:“你说什么?”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帮主愿意,晚辈随时可将他奉上。”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炽热的目光又冷漠,他才淡淡道:“李寻欢何足道哉?我根本就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晚辈告退。”

    他再也不说第二句话,长长一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却绝未回头。

    上官金虹也没有再瞧他一眼。

    龙小云慢慢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上官金虹突然道:“慢着。”

    龙小云目中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但等他回过头时,目光已又变得恭谨而呆滞,躬身道:“帮主还有何吩咐?”

    上官金虹并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案前的烛火,缓缓道:“你想以李寻欢的命来换什么?”

    龙小云道:“家父久慕帮主声名,只恨无缘识荆。”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是废话,我只想听你要求的是什么?”

    龙小云道:“家父但求能在天下英雄面前,与帮主结为八拜之交。”

    上官金虹目中突又射出怒火,但瞬即平息,淡淡道:“看来龙啸云倒也不愧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这件事却做得太笨了。”

    龙小云道:“这种做法的确很笨,但最笨的法子,往往最有效。”

    上官金虹道:“你有把握这交易能谈成?”

    龙小云道:“若无把握,晚辈何必冒死而来?”

    上官金虹道:“龙啸云只有你这一个独子,是么?”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既是如此,他就不该要你来的。”

    龙小云道:“这只因若是换了别人前来,根本无法见到帮主之面。”

    上官金虹道:“你们本是交易的买主,但你一来,情况就变了。”

    龙小云道:“帮主认为可以用我来要挟家父,逼他交出李寻欢来?”

    上官金虹道:“正是如此。”

    龙小云忽然笑了笑,道:“帮主素有知人之明,但对家父,却看错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他宁可让我杀了你,也不肯交出李寻欢?”

    龙小云道:“正是。”

    上官金虹道:“难道他不是人?”

    龙小云道:“是人,但人却有很多种。”

    上官金虹道:“他是哪一种?”

    龙小云道:“家父和帮主正是同样的一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一切手段,也不惜牺牲一切。”

    上官金虹的嘴闭上了,闭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

    龙小云道:“就因为帮主是这种人,是以晚辈才敢说这种话,也只有这种话,才能打动帮主这种人。”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我若不答应,你们难道就要放了李寻欢?”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怕他杀了你们复仇?”

    龙小云道:“他是另一种人,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他若会做这种事,遭遇也不会有今日之悲惨。”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们纵然放了他,又怎知我不能亲手杀他?”

    龙小云淡淡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连我也躲不过他的那一刀?”

    龙小云道:“至少帮主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么?”

    上官金虹道:“哼。”

    龙小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帮主现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冒这个险?”

    上官金虹的嘴又闭上。

    龙小云道:“何况,家父武功虽不甚高,但声望地位,心计机智,都不在别人之下,帮主与他结为兄弟,也是有利而无害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李寻欢也是他的兄弟,是么?”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他既能出卖了李寻欢,又怎知不会出卖我?”

    龙小云笑了笑,道:“因为帮主不是李寻欢。”

    这种话说得很简单,也很尖锐。

    上官金虹突然纵声而笑,道:“不错,龙啸云就算有胆子敢出卖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龙小云道:“帮主答应了?”

    上官金虹骤然顿住笑声,道:“我怎知李寻欢已在你们掌握之中?”

    龙小云道:“只要帮主发出请帖,邀请天下英雄来参与家父与帮主结拜之盛典……”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们敢来?”

    龙小云微笑道:“来不来都不重要,只要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龙小云道:“这件事帮主也许还要考虑,晚辈就落脚在城中的如云客栈,等候帮主的消息。”

    他慢慢地接着又道:“只要帮主请帖发出,有人收到,晚辈随时都可将李寻欢带到帮主这里来。”

    上官金虹道:“带到这里来……哼,你父子只怕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龙小云道:“这点晚辈自然也知道,连少林心眉大师和田七爷都做不到的事,晚辈自然更做不到了,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不过怎样?”

    龙小云道:“一路上若有荆先生护送,就可万无一失了。”

    上官金虹沉吟着,还未说话。

    荆无命突然道:“我去。”

    龙小云面上初次露出喜色,一揖到地,道:“多谢。”

    上官金虹又默然良久,忽然问道:“你武功已被废,永难复愈,下手的人是李寻欢?”

    龙小云苍白的面色一下子又变为铁青,垂下头,道:“是。”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问道:“你恨他?”

    龙小云的拳已握,沉默了很久,终于又回答了一个字:“是。”

    上官金虹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他,还该感激他才是。”

    龙小云愕然抬头,道:“感激?”

    上官金虹冷冷道:“若非他已废去你的武功,今日你已死在这里。”

    龙小云的头又垂下。

    上官金虹道:“你小小年纪,已如此阴沉狠毒,不出二十年,就可与我争一日之雄长,若非你已残废,我怎么能放过你?”

    龙小云紧咬着牙,牙根已出血。

    但他的头始终未曾抬起。

    第五十五章荡妇

    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喘息……

    然后一切声息都沉寂。

    过了很久很久,有女人的声音轻轻道:“有时我总忍不住想要问你一句话。”

    这女人声音甜笑而娇弱,男人若想抵抗这种声音的诱惑魅力,只有变成聋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为什么不问?”

    这男人的声音很奇特:你在很近的地方听他说话,声音却像是来自很遥远之处;你在很远的地方听,声音却仿佛近在耳畔。

    女人道:“你究竟真的是个人,还是铁打的?”

    男人道:“你感觉不出?”

    女人的声音更甜腻,道:“你若真是个人,为什么永远不会累?”

    男人道:“你受不了?”

    女人吃吃地笑着,道:“你认为我会求饶?你为何不再试试?”

    男人道:“现在不行!”

    女人道:“为什么?”

    男人道:“因为现在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女人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男人道:“好,你现在就去杀了阿飞。”

    女人似乎怔住,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早就对你说过,现在还没有到杀他的时候。”

    男人道:“现在已到了。”

    女人似又愣了愣,道:“为什么?难道李寻欢已死了?”

    男人道:“虽还未死,已离死不远。”

    女人道:“他……他现在哪里?”

    男人道:“已在我掌握之中。”

    女人笑了,道:“这几天,我几乎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你用什么法子将他抓来的?难道你会分身术?”

    男人道:“我要的东西,用不着我自己动手,自然会有人送来。”

    女人道:“谁送来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抓住李寻欢?”

    男人道:“龙啸云。”

    女人似又吃了一惊,然后又笑了,道:“不错,当然是龙啸云,只有李寻欢的好朋友,才能害得了李寻欢,若想打倒他,无论用什么样的兵器都很困难,只能用情感。”

    男人冷冷道:“你倒很了解他。”

    女人笑道:“我对敌人一向比朋友了解得清楚,譬如说……我就不了解你。”

    她立刻改变了话题,接着道:“我也很明白龙啸云的为人,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将李寻欢送来给你。”

    男人道:“哦?”

    女人道:“他不愿自己杀死李寻欢,所以才借刀杀人。”

    男人道:“你认为他只有这目的?”

    女人道:“他还想怎样?”

    男人道:“他还要我做他的结拜兄弟。”

    女人叹了口气,道:“这人倒真会占便宜,可是你……你难道答应了他?”

    男人道:“嗯。”

    女人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想利用你?”

    男人道:“哼。”

    他突又冷笑了一声,道:“只不过他想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女人道:“天真?”

    男人道:“他以为做了我的结义兄弟,我就不会动他了,其实,莫说结义兄弟,就算亲兄弟又如何?”

    女人娇笑道:“不错,他可以出卖李寻欢,你自然也可以出卖他。”

    男人道:“龙啸云在我眼中虽一文不值,但他的儿子,却真是个厉害角色。”

    女人道:“你见过那小鬼?”

    男人道:“这次龙啸云并没有来,是他儿子来的。”

    女人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那孩子的确是人小鬼大。”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你走吧。”

    女人道:“你不想我多留一会儿?”

    男人道:“不想。”

    女人幽幽道:“别的男人跟我在一起,总舍不得离开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每次只要一做完事,你就赶我走。”

    男人冷冷道:“因为我既不是别的男人,也不是你的朋友,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既然我们心里都很明白,又何必还虚情假意,肉麻当有趣?”

    屋子里很暗,屋子外面却有光。

    淡淡的星光。

    星光下木立着一个人,守候在屋子外,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远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用一块灰石刻出来的。

    但现在,这双死灰色的眼睛中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

    他简直无法再站在这里。

    他无法忍受屋子里发出的那些声音。

    但他必须忍受。

    他这一生,只忠于一个人——上官金虹。

    他的生命,甚至连他的灵魂都是属于上官金虹的。

    门开了。

    一条窈窕的人影悄悄来到他身后。

    星光映上她的脸,清新、美丽、纯真,无论谁看到她,都绝对想不到她方才做过了什么事。

    仙子的外貌,魔鬼的灵魂——除了林仙儿还有谁?

    荆无命没有回头。

    林仙儿绕到他面前,脉脉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波温柔如星光。

    荆无命仍然凝视着远方,似乎眼前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林仙儿的纤手,搭上了他的肩,慢慢地滑上去,轻抚着他的耳背——她知道男人身上所有敏感的部位。

    荆无命没有动,似已麻木。

    林仙儿笑了,柔声道:“谢谢你,在外面为我们守护,只要知道有你在外面,我就会有种安全感,无论做什么事都愉快得很。”

    她忽又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还要告诉你个秘密,他年纪虽然大,却还是很强壮,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经验比别人丰富。”

    她银铃般娇笑着,走了。

    荆无命还是没有动,但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已在颤抖。

    如云客栈是城里最大、最昂贵的客栈,也是最花钱的客栈。

    你若住在这客栈里,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根本用不着走出客栈的门,就可以获得一切最好的享受。

    在这里,只要你开口,就有人会将城里最好的菜、最出名的歌妓、最美的女人送到你屋里来。

    在这里,白天每间屋子里的门都是关着的,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一到了晚上,每扇门都开了。

    最先你听到的是漱洗声,吆喝伙计声,送酒菜来时的谢赏声,女人们娇笑着唤“张大爷、王三爷”的请安声。

    然后,就是猜拳行令声,碰杯声,少女们吃吃的笑声和歌声,男人们的吹牛声,掷骰子声……

    在这里,一到了晚上,你几乎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不规矩的声音。

    只有一间屋子,却从没有声音。

    有的只是偶尔传出的一两声短促的女人呻吟、哀唤声。

    这屋子的门也始终是关着的。

    每天黄昏时,都会有人将一个小姑娘送进去,这些小姑娘当然都很美,而且很年轻,很娇小。

    她们进去的时候,当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而且脸上当然都带着笑,纵然是被训练出来的职业性笑容,但呈现在少女们的脸上,看来就非但不会令人讨厌,而且还相当动人。

    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们走出这屋子的门时,情况就不同了。

    本来整整齐齐的头发,到这时已蓬乱,甚至还被扯落了些,本来很明亮的一双眼睛,已变得毫无神采,连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来充满了青春光彩的脸,也已憔悴,而且还带着泪痕。

    七天,七天来都如此。

    开始时,还没有人注意,但后来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出来寻欢作乐的人,对这种事总是特别留意的。

    大家都在猜测:“这屋子里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厉害?”

    大家都在想:“这一定是个彪形大汉,强壮如牛。”

    于是大家开始打听。

    打听出来的结果,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

    “原来这屋子里的人,只不过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孩子!”

    于是大家更好奇,有的人就将曾经到过那屋子的小姑娘招来问。

    只要一问到这件事,小姑娘们就会发抖,眼泪就开始往下流,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提起一个字。

    被问得急了,她们只有一句话:“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又是黄昏。

    这屋子的门仍是关着的。

    对着门有扇窗子,一个脸色发白的孩子坐在窗子前,目光茫然望着窗外的一株梧桐,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他的目光虽呆滞,但却不时会闪动出一丝狡黠而狠毒的光。

    龙小云。

    桌子上的酒菜,却几乎没有动过。

    他吃得很少,他在等,等更大的享受,对于“吃”他一向不感兴趣,他认为一个人吃得若太多,脑袋就会被塞住。

    终于有了敲门声。

    龙小云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门是开着的,你自己进来。”

    门开了,脚步声很轻,很慢。

    来的显然又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而且还带着七分畏怯。

    这正是龙小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

    因为他很弱,所以他喜欢做“强者”,也只有在这种女孩子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强者。

    脚步声在桌子旁停下来。

    龙小云道:“带你来的人,已跟你说过价钱了么?”

    那女孩子道:“嗯。”

    龙小云道:“这价钱比通常高两倍,是不是?”

    那女孩子道:“嗯。”

    龙小云道:“所以你就该听我的话,绝对不能反抗,你懂不懂?”

    那女孩子道:“嗯。”

    龙小云道:“好,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全脱下来。”

    那女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脱衣服的时候,你不看?”

    声音美得出奇,甜得出奇。

    龙小云仿佛愣了愣。

    那女孩子柔声笑着,道:“看女孩子脱衣服,也是种享受,你为什么放弃?”

    龙小云似已觉得有什么不对了,骤然回头。

    然后他整个人都怔住。

    来的这“女孩子”,竟是林仙儿!

    林仙儿脸上仍带着仙子般的笑容。

    龙小云的脸却已僵木。

    但那也只不过是短短一刹那间的事,他瞬即笑了,站起来,笑道:“原来是林阿姨在开小侄的玩笑。”

    林仙儿笑得更妩媚,道:“到现在你还要叫我阿姨?”

    龙小云赔笑,道:“阿姨总是阿姨。”

    林仙儿眼波流动,瞟着他道:“但现在你已是大人了,是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悠悠接着道:“才两三年不见,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快。”

    龙小云很巧妙地避开了这句话,道:“这两三年来,我们始终打听不出阿姨你的消息,一直都想念得很。”

    林仙儿嫣然道:“但我却听说过你许多事,听说……你对女孩子,比大多数年纪比你大的男人都强得多。”

    龙小云垂下头,却忍不住笑了,道:“但阿姨面前,我还是个孩子。”

    林仙儿瞪起了眼,娇嗔道:“你还叫我阿姨,难道我真的那么老了?”

    龙小云忍不住抬起头。

    林仙儿就站在他面前,随随便便地站着,但那种风情,那种神采,那种说不出的诱惑,一千万个女人中也找不出一个。

    龙小云呆滞的眼睛发了光。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听说你喜欢的都是小姑娘,而我……我却是个老太婆了。”

    龙小云只觉自己的心在跳,忍不住道:“你一点也不老。”

    林仙儿道:“真的?”

    龙小云垂下头,道:“若有人说你老了,那人不是呆子,就是瞎子。”

    林仙儿媚笑道:“你瞎不瞎?呆不呆?”

    龙小云当然不瞎,更不呆。

    林仙儿离开他的时候,竟也似觉得很痛苦。

    这“孩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呆子,只不过是个疯子。

    可怕的疯子。

    连林仙儿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疯子。

    但她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得意愉快的光芒。

    她毕竟还是得到了她所想得到的消息。

    对男人,她从没有失败,无论那男人是呆子,是君子,还是疯子。

    天虽已亮了,对面的屋子里却还有人在喝酒。

    一个人正在大声笑着,道:“喝酒要就不喝,要喝就喝到天亮、喝到躺下去为止……”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好像已经躺了下去。

    听到这句话,林仙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仿佛又听到那人的咳嗽声。

    想起了这个人,她就恨。

    因为她知道她纵然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男人,却永远也得不到他。

    因为她得不到他,所以一心只想毁了他。

    她得不到的,也不愿别人得到。

    她咬着牙,在心里说:

    “我虽然想你死,但现在却不能让你死,尤其不能让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否则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顾虑的了。

    “但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死在我手上,慢慢地死……慢慢地……”

    第五十六章出鞘剑

    剑。

    一柄很薄的剑,很轻,连剑柄都是用最轻的软木夹上去。

    没有剑锷护手。

    因为他的剑刺出,没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无论任何兵器,都可将这柄剑击断。

    但他的剑刺出,没有人能挡得住。

    这是柄很奇特的剑,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剑,敢用这种剑。

    剑,就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和一套很干净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飞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柄剑。

    他的眼睛立刻发了光。

    看到了这柄剑,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他心里仿佛骤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

    慢慢地伸出手,取剑。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颤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触到那薄而锋利的剑锋时,就立刻稳定下来。

    他轻抚着剑锋,目光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他的心似已到了远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剑的时候,想起鲜血随着他剑锋滴落的情况,想起那许许多多死在他剑下的人——可恶的人。

    他的血已沸腾。

    那段时候虽然充满了不幸和灾难,但却是多彩的、辉煌的。

    “快意恩仇”,这四字是何等豪壮。

    但那毕竟都已过去,过去了很久。

    他已答应过他最心爱的人,永远将以前的事忘记。

    现在的生活虽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么不好,能平静安详地度过一生,岂非正是世上大多数人的希望?

    没有脚步声,林仙儿已出现在门口。

    她看来虽有些疲倦,有些憔悴,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鲜美清新。

    无论牺牲了什么,只要每天能看到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补偿一切。

    阿飞立刻放下了剑,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愈来愈懒了。”

    林仙儿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喜不喜欢这柄剑?”

    阿飞也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不能说实话,又从不说谎。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阿飞道:“不知道。”

    林仙儿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道:“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铸的。”

    阿飞显得很吃惊,道:“你?”

    林仙儿取起剑,柔声道:“你看,这柄剑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样?”

    阿飞沉默。

    林仙儿道:“你不喜欢?”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做这柄剑?”

    林仙儿道:“因为我要你用它!”

    阿飞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杀人?”

    林仙儿道:“不是杀人,是救人!”

    阿飞道:“救人?救谁?”

    林仙儿道:“你生平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还未说完,阿飞已跳了起来,失声道:“李寻欢?”

    林仙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飞苍白的脸已发红,道:“他在哪里,又出了什么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你先坐下来,慢慢地听我说,这种事着急也没有用。”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终于坐下。

    林仙儿道:“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四个最厉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谁?”

    阿飞道:“你说。”

    林仙儿道:“第一个自然是天机老人,第二个上官金虹,当然李寻欢李大哥也不会比他们差。”

    阿飞道:“还有一个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叫荆无命,年纪最轻,也最可怕。”

    阿飞道:“最可怕?”

    林仙儿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没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杀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杀人,除了杀人外,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飞的眼睛里闪着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么?”

    林仙儿放下那柄剑道:“是剑。”

    阿飞的手不由自主地握起了剑,握得很紧。

    林仙儿道:“据说,他的剑法和你同样辛辣,也同样快。”

    阿飞道:“我不懂剑法,我只懂如何用剑刺入仇人的咽喉。”

    林仙儿道:“这就是剑法,无论什么样的剑法,最后的目的都是这样的。”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李寻欢已落到这人手上?”

    林仙儿叹息着道:“不但他,还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许不会在那里,你只要对付他一个人。”

    她不让阿飞说话,很快接着又道:“没有见过这人的,永远不知道这人有多可怕。你的剑也许比他快,可是,你是人……”

    阿飞咬着牙,道:“我只想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手,道:“我本不愿你再使剑,再杀人,更不愿你去冒险,可是为了李大哥……我……我不能不让你去,我不能那么自私。”

    阿飞瞧着她,目中充满了感激。

    林仙儿目中已有眼泪流下,垂着头,道:“我可以答应你,告诉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阿飞道:“你说。”

    林仙儿将他的手握得很紧,带泪的眼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在等着你……”

    车厢很大。

    龙小云坐在角落里,瞧着面前的一个人。

    这人是站着的。

    乘车时,他竟也不肯坐下。

    无论马车颠簸得多剧烈,这人始终笔直地站着,像一杆枪。

    龙小云从未见过这种人,甚至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种人。

    他本觉得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人面前,他心里竟带着几分畏惧。

    只要有这人在,他就会觉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杀气。

    但他却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应。

    英雄帖已发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结义的盛典,定在下月初一。

    现在,有荆无命和他同去,李寻欢必死无疑。

    他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李寻欢。

    他吐了口气,闭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张甜而美的笑脸,正躺在他怀里,对他低低蜜语:“你真的已不再是个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想到这里,龙小云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学的,到了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他觉得自己的确已是个大人了。

    这种感觉已足以令大多数还未真的长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拼命想装成大人的模样,老人拼命想让别人觉得他孩子气——这也是人类许多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换了别人,想到这里既已陶醉,就不会再想下去。

    但龙小云想得却更深一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不是为了要打听李寻欢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就清醒了很多:“她为什么要打听李寻欢的下落?”

    “难道她想救李寻欢?”

    这当然绝无可能,龙小云也知道林仙儿对李寻欢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经设计要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杀死李寻欢。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

    他无法再想下去,因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现在情况已变了,那时林仙儿虽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杀死李寻欢,但现在情况却变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势,就不能让李寻欢和阿飞两个人死。

    否则上官金虹就会踩在她头上,因为上官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风,他的意思她已经非常了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荆无命,也不是阿飞,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这利用的价值消失,就可以再见。”

    江湖风云的变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样,绝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车马在城市中心最繁华热闹的地区中停下,停在一家气派很大的绸缎庄门口。

    李寻欢就被藏在这里么?

    龙啸云父子果然不愧为厉害人物,很了解“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这句话,知道最热闹的地方,愈容易避人耳目。

    龙小云站起来,赔笑道:“请。”

    荆无命道:“你先走。”

    到现在为止,他只跟龙小云说了这一句话。

    他不愿走在别人前面,不愿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掌柜的和店伙们的奉迎礼笑中穿过店铺。

    后面就是堆存绸缎的仓库。

    李寻欢被藏在绸缎仓库里么?这倒真是个好地方。

    但龙小云还是没有停留,又走了过去。

    再后面就是后门。

    后门外也停着同样一辆马车。

    龙小云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向荆无命躬身一礼,就上了车。

    原来李寻欢并没有被藏在这里。

    龙小云这样做,只不过是躲避追踪的烟幕。

    这父子两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层。

    马车自后街转出,颠向郊外。

    然后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仓前,但这米仓也不是囚禁李寻欢的地方。

    他们在这米仓后门,又换了次车。

    这次换的是辆运米进城的牛车。米包堆中,只有两人容身之地。

    龙小云赔笑道:“委屈了。”

    荆无命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牛车又驰回市区。

    他们不但计划周密,行动迅速,路线的转变,更出人意料。

    就算是以追查贼踪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称“九鼻狮子狗”的万无失,追到这里,也万万追不下去了。

    龙小云也知道荆无命绝不会夸赞他的,只不过希望他面上能多少露出一丝赞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别人夸赞,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会见情人时,她的情人连瞧都没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龙小云毕竟还没有完全长大。

    在男人们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荆无命脸上偏偏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牛车转入一条幽静的长街,这条街只有七户人家。

    这七户人家不是王侯贵冑,就是当朝大员。

    走上这条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门突然开了。

    牛车竟直驰而入。

    这一家谁都知道是当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处。

    江湖豪杰绝不可能和这种当朝政要搭上关系。

    李寻欢难道会被藏在这里?

    这简直绝无可能。

    但站在大厅石阶上含笑相迎的,却偏偏是龙啸云。

    荆无命一下牛车,龙啸云就迎了上去,长揖含笑道:“久闻荆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只因此行必须避人耳目,是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龙啸云还是笑容满面,道:“堂上已摆了接风之酒,但请荆先生喝两杯,稍涤征尘。”

    荆无命站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道:“李寻欢就在这里?”

    龙啸云笑道:“这里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动了游兴,皇上也特别恩准给假三月。”

    说到这里,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着道:“樊林公独居终生,他老人家既已出游,这里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在下才有机会借这地方一用。”

    说穿了,他能借得到这地方并不稀奇,因为“有钱能令鬼推磨”,但别人却的确是永远想不到的。

    这也实在难怪龙啸云得意。

    荆无命还是在凝视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为没有人能追踪到这里?”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能追踪到这里,在下情愿向他叩头为礼,以示敬意。”

    荆无命冷冷道:“好,你准备叩头吧。”

    龙啸云笑道:“若是……”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冻结。

    龙小云随着他父亲的目光转首瞧了过去,苍白的脸色也发了青。

    墙角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哪里来的。

    [1].最初出版时,第二十六章开始即为《铁胆大侠魂》。1978年后,古龙不再提《铁胆大侠魂》。——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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