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境界岂可匀一匀-《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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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元一头雾水,实在是良心上过意不去,老老实实说道:“根本没有这回事啊!”
陈平安唉了一声,言之凿凿,“你有的!”
曹衮轻声问道:“林君璧呢,就没有任务在身?”陈平安微笑道:“有啊,怎么没有,我跟他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诚挚言语,说我是把他当隐官候补栽培的,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那小子有官瘾,一听这个就两
眼放光,你们好好想想看,林君璧每天做事情,是不是贼有干劲?”
玄参点头道:“如此说来,就都说得通了,其实宋高元挺不容易的。邓凉好歹有点抱得美人归的盼头,我们宋高元却是啥都不求,只图一个义字。”
宋高元在那边自顾自扳手指头,念念有词。
曹衮好奇问道:“自家兄弟宋高元,你这是在干嘛?”
玄参跟着问道:“忍辱负重宋兄弟,心里边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
宋高元笑呵呵道:“我在数一数,隐官大人几句话,到底卖了几个人。愁苗,王忻水,顾见龙,我,邓凉,林君璧。”
陈平安哈哈大笑。
他们言语之中谁都不刻意避讳愁苗。出了避暑行宫,离开了剑气长城,只要想起,就可以说起。
陈平安抬起手臂,高高举起酒壶。
其余三位年轻剑修,出门的时候都拎着酒壶,故而也都是如出一辙的动作。
这座全椒山,公认是一块足可让飞升境修士都要心动几分的香饽饽。
一老者一女修御风而至,所挟磅礴气机,径直将一大片云海劈开,师徒双方悬空而停。
女子肌肤胜雪,却身穿一件黑色法袍,头别玉簪是墨色,剑鞘也是漆黑蛟筋炼制而成,她还背着一只墨竹材质的游山器。
好一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涞水,好一座道气沛然的全椒山。
好个腰肢窈窕过云海,一眉山水对婵娟。
未必全部认得那个老修士,却一定认得出那位艳压一洲群芳的女子。
金甲洲有一个背“扶摇”剑的女子剑仙宋聘,那么流霞洲青宫山,就有一位道号“满魄”的聂翠娥。
三洲有二女,艳色重天下。说的就是她和宋聘。
既然认出了聂翠娥,那么她身边的老者,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是那位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荆老飞升!
扶摇、金甲两洲,战后已无飞升境修士了。
照理说,荆老神仙这种城府深沉的山巅存在,趁虚而入,不管是独吞,或是与谁合伙占据全椒山,还不是手拿把掐?
很快就有修士自以为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先前那个假装飞升境老剑仙的,有无可能,是下宗在流霞洲的扶摇洲第一人,刘蜕?
先来一手里应外合,事后坐地分赃?
不愧是飞升境之间的“斗法”,唱双簧,演我们呢。
聂翠娥以心声说道:“师尊,那个郑旦已经身在此地?”
荆蒿眯眼道:“既然她尚未在白帝城门口现身,那么缺心眼的高宗主在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
聂翠娥虽然不清楚师尊用了什么秘法,能够追踪年轻剑仙高逸,但是那个女鬼,确实惹人厌,让那座本已是师尊囊中物的长屿洞天,姓了高。
荆蒿抚须沉吟片刻,一路上沸沸扬扬,都说全椒山中有个公然递剑、将所有人驱逐出境的飞升境剑修?
开什么玩笑,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飞升境剑修,就那么几个,如今谁会出门乱跑?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剑修,本就屈指可数,如今本土大剑仙都被文庙调去了蛮荒天下各座渡口,便是那个返回北俱芦洲闭关再出关的新飞升白裳,他也要按例回到
蛮荒战场。至于东边某洲的某座山头,自然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了。难道是陈平安来到此地了?荆蒿低声笑道:“长屿洞天遗址,大小洞天环环相扣,就如人身窍穴,虽不完整,碎了小半,仍然是一处妥善经营处置得当、就有机会多出个新飞升的风水宝地,但是于我和青宫山而言,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当然是最好,你跟高耕,以后谁率先跻身仙人,证道飞升一事,就有了着落。没有的话,那就是你们俩的机缘不够,为师也不至于如何撕心裂肺。倒是那个从头到尾看似神色平静的蜀洞主,痛心疾首啊,都快要将后牙槽咬碎了吧。长屿洞天是那双道侣苦等多年、志在必得之物,能否一双道侣两飞升,毕竟在此一举,毕其功于一役的长远谋划,结果蹦出个女鬼,她还自称是白帝城阍者,哈哈,蜀南鸢快要咬碎牙齿,为师快要笑
掉大牙了,痛快痛快。”
最早,那座长屿洞天明里暗里的争夺,在自家地盘的流霞洲,与郑旦一个鬼物剑仙争此机缘,荆蒿半点不怵她。
真正需要荆蒿处心积虑大打算盘的,反而是天隅洞天那个锋芒正盛的蜀南鸢,一位藏藏掖掖积攒外功的新飞升。
一洲版图内,互为邻居,飞升见飞升,少有对路的。
聂翠娥也不喜欢那座天隅洞天,尤其是蜀南鸢的那位道侣。
“为师去会一会年轻有为的高宗主。”
荆蒿思量片刻,便有此决定,隐匿身形,让身边的那位亲传弟子留在原地,老飞升独自悄然进入全椒山的地底溶洞。
毕竟不是在落魄山中,尤其是没有酒桌上,更没有那个青衣小童的劝酒,荆蒿的气势,判若两人。
先前这位身为一洲山上领袖的老飞升,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得像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练气士。
如今在这扶摇洲,可谓如入无人之境,一步缩地,径直来到了那条地下河畔的私宅,挑了挑视线,望向那座三面悬竹帘的水榭。
荆蒿双手负后,眯眼笑道:“道友,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你,是诚心给我添堵呢,还是觉得得手了一座长屿洞天,过意不去,要登门赔罪?”
高逸透过竹帘,瞧见外边的老修士,心一紧。大概这就叫做贼心虚。
有郑旦护道,从两位飞升境手上,将那座洞天遗址横刀夺爱,高逸不觉得有半点烫手。如今郑旦跟他算是彻底撇清关系了,甚至连那去白帝城门口磕头都没用的伤人话都说出口了,高逸便觉得自己像个不善饮酒的穷光蛋,骤然间灌了一大口烈酒,
吐出来,不舍得,咽下去,担心烫喉咙,烧肚子。
郑旦皱眉道:“觉得碍眼就离远点。”
荆蒿冷笑道:“这地儿,是我徒孙辈的私宅,道友做事情不地道,说话倒是很风趣啊。”
高逸尴尬至极,小心翼翼看了眼郑旦,还有那位神色自若、只管照旧煮酒的浣纱婢女。
郑旦淡然道:“是陈山主和涞源书院请我在此休歇一段时日。”
荆蒿皱眉问道:“哪个陈山主?”
郑旦反问道:“荆道友这么不问哪个涞源书院?”
高逸愈发紧张起来,如此话不投机,针尖对麦芒,就数自己最里外不是人啊。荆蒿缩手在袖,默默掐诀片刻,脸色蓦然一变,爽朗笑道:“原来是朋友的朋友,巧上加巧了不是。好说好说,这地儿,不值几个钱,别嫌寒酸就是,就算送给郑
道友和高宗主的落脚地了!”
你是白帝城的阍者。我那青宫山的真正靠山,还是郑居中的师父呢。跑得了一个剑仙郑旦,高逸这个羽翼未丰的年轻宗主,他那宗门可不长脚,走不出流霞洲,年轻气盛,做事毫无章法,全凭个人喜恶,一看就是个不晓事的货色
。运气此物,金贵是金贵,却是那穷酸门户逢年过节的一顿饺子,当不了一日三餐的饭吃。
我还真不信郑居中会袒护一个无亲无故的高宗主,郑居中看得上鬼仙郑旦,不奇怪,瞧得上高剑仙,我荆蒿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当然很忌惮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但是说句良心话,落魄山中,荆蒿更怕那个能够与青宫山真正主人“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青衣小童。
落魄山那几顿酒喝的,着实心累。
不知为何,陈灵均在桌上,总是一有机会就敬自己的酒,顺带着“帮”那“陈浊流”说几句好话。
而那位斩龙人便笑呵呵看着荆蒿的表现,荆蒿当真是喝与不喝都是错,敬酒罚酒,都搞不清楚啊。
在那深不可测的落魄山,什么飞升境不飞升境的,真不顶事。
郑旦与那蜀南鸢,甚至连同青宫山上下两宗在内,都觉得他这趟外出远游,是为了“招兵买马”,联络一些别洲的外乡老友。
哑巴吃黄连,道理没处说去。
就在荆蒿还在琢磨那郑旦的一个“请”字,是不是她大摆龙门阵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熟悉至极的温醇嗓音,“荆道友,才几天没见,我们就又重逢了。”
荆蒿赶忙转身行礼,笑道:“见过陈山主,宁剑仙,曹……宗主。”
本来想与那晚辈曹衮直呼其名的,话到嘴边,荆蒿还是改口了。
毕竟那小子站在陈平安和宁姚身边,准确说来,是他们中间。
那么荆蒿就立即心中有数了。
如此安排,故意为之,年轻隐官分明是帮着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自家人,给他荆蒿“劝酒”来了。
曹衮所在方寸宗的祖山之巅,有孤石崖刻“补天”二字,是那位人间最得意为数不多的真迹之一。开山祖师,道号长生,在此开辟书斋,同样名为“长生”,之后历代宗主都在此读书修道,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长生”这个道号,一并代代相传,好像那山下王朝
爵位的世袭罔替,这在浩然天下历史上,是独一份的殊荣。
源于方寸宗的初代祖师,曾经跟随礼圣一起赶赴天外,与那批飞升境修士一起在浩瀚无垠的太虚境地中,追剿神灵余孽。
而这位百年道龄便举霞飞升的“长生”道人,就陨落在天外,临终之前有个遗愿,说希望宗门弟子,能够继承自己的道号。
有朝一日,等到方寸宗有谁能够合道十四境,做到真正的大道长生了,再将这个珍贵道号,还给浩然天下。
礼圣亲口答应此事。
既然是礼圣钦定的事情,就使得几千年以来,一座天下茫茫多的练气士,再垂涎“长生”二字道号,也只能干瞪眼,不敢有任何企图之心和僭越之举。而方寸宗的上任宗主,就是一位飞升境,炼物一道的造诣,堪称登峰造极,在流霞洲山上山下的口碑,人品,德行,确实都要比作为一洲仙师领袖的荆蒿……略
好几分。
荆蒿毕竟是一洲仙师执牛耳者,小道消息还是很灵通的,知道方寸宗要在扶摇洲创建下宗,好像名字叫咫尺宗。
确实如外界传闻一般,会由曹衮出任代宗主。
等到跻身了玉璞境,就会摘掉那个“代”字。
曹衮行了个道门稽首礼,微笑道:“晚辈曹衮,见过荆老仙师。”荆蒿笑声爽朗道:“曹宗主不必多礼,以后扶摇洲这边,你们下宗如果有事,就跟高耕打声招呼,我这徒弟,很快就会担任金璞王朝的国师。可能高耕帮不上什么
大忙,但是能帮的肯定帮。”
宁姚望向竹帘内的水榭中。
某位曾经当面询问陈平安紧张不紧张的年轻剑仙,霎时间如芒在背。那位被郑旦称呼为浣纱婢的貌丑侍女,她双手托起一只酒盏,微笑着邀请道:“上古亡国遗民,孤魂野鬼施夷光,见过宁剑仙。在很多年前,我曾与范先生一起过倒悬山,有幸登门做客宁府,虽然未能买下那片斩龙崖,替我治疗心病,但是范先生在贵府盘桓数月之久,我在那边经常登上城头,等到见过了真正的天高地阔
,不知不觉之间,心疾自愈。”
宁姚神色柔和几分,点点头,伸手掀起竹帘,步入水榭,从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手中,接过酒盏,道了一声谢,说道:“苏子有言,吾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跟荆蒿一起散步河边,看似随意问了个问题,“荆道友与蜀洞主是多年邻居,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荆蒿笑道:“陈山主此问似乎过于笼统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缩小范围,只以荆蒿眼界看待蜀洞主。”
荆蒿思量片刻,字斟句酌,说出一句,“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位同洲新飞升。”
陈平安双手抬起,手指互敲,沉默片刻,问道:“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更早飞升,却在大战落幕之后证道飞升?”
荆蒿笑着不说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知是谁率先给出的评价。
野修如狗,谱牒似蛇。
之后就又衍生出一个更刻薄的说法。
野修如家犬,谱牒似野狗。
许多山泽野修,喜欢见人就吠。真正的野狗,只要张嘴就能咬死人。荆蒿说了一番很实诚的言语,“所以这次跟天隅洞天争夺那桩双方眼皮子底下的机缘,我其实心里没底,如果不是那郑旦横插一脚,我只是表面上做好了跟天隅洞天撕破脸皮的架势,故意将那些排兵布阵,捣鼓得声势夺人,其实我随时准备退出,最好的打算,就是与蜀南鸢和和气气,谈个分成,我这边只占二三成,就可以了。必须要争,是飞升境这个境界,和名义上流霞洲仙师第一人、与那青宫山主人的双重身份,逼着我不得不争,不争,是我很不想跟蜀南鸢、天隅洞天起冲
突,退一步说,我那青宫山,只有聂翠娥、高耕这几个难成大材的弟子,可是那对夫妇,却有个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好儿子。”
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鸢,道号“焦冥”。
而且有很多的自号,壮思,寒人,翠巘。
接下来陈平安又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中土大龙湫,荆道友熟不熟?”荆蒿有点跟不上陈山主的思路,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熟,跟两任宗主都只是打过照面的交情,与那当代掌律,倒是在同桌喝过几次酒,一次是受邀参加某个流霞洲宗门的开峰庆典,一次是在竹海洞天青神山。不过跟那位道号龙髯的司徒仙君,曾经在流霞洲山下偶遇一场,当年我们双方都隐藏了身份,属于一见
投缘,此人不错,谈吐,道学,风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司徒梦鲸没有当宗主的意愿,不然大龙湫由他当家做主,相信可以跨上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点头道:“都很生意兴隆啊。”
荆蒿心中惊疑不定,怕就怕这位陈山主虚晃一枪,假传圣旨,自己总不好去与那位陈仙君查证什么。
好在陈平安没有继续说什么吓唬人的言语,只是说了些高耕在铁符江水府里边,与两位异姓兄弟结金兰契,混得风生水起。
荆蒿突然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故意视而不见。
考校我?判定我的境界高低、道力深浅?
荆蒿确有此意,见陈山主浑然不觉的架势,反而一时间吃不准身边剑仙的真实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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